第4章 砚边残墨引旧识(2/2)

匣子里铺着层暗红的绒布,放着支银质发簪、半块梅花糕模具,还有本线装的《漱玉词》。苏蘅卿翻开书页时,片绣着兰草的丝帕从里面掉出来,丝线已经褪色发脆,针脚却依旧细密。沈砚洲捡起来的瞬间,看见丝帕角落绣着个极小的“沈”字。

“这帕子……”他的喉结滚了滚,像有团棉花堵在胸口。

苏老先生凑过来看了眼,忽然拍着大腿笑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当年你母亲托人送来的定亲信物!”他指着丝帕上的兰草,“你母亲说,沈家公子的名字里带‘洲’,兰草生于水泽,正好相配。后来兵荒马乱断了音讯,我还以为……”

后面的话被苏蘅卿的咳嗽声打断。她把丝帕抢过去塞进匣子里,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爹,您又说胡话了。”

沈砚洲望着窗外的老槐树,忽然觉得石库门的蝉鸣都变得温柔。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去找苏家小姐,她母亲的丝帕上,绣着咱们两家的缘分。”原来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约定,一直藏在这方砚台、半块丝帕里,等着雨停风歇的日子,重新回到阳光下。

灶间的水壶“呜呜”地响起来,苏蘅卿起身去提水时,旗袍下摆扫过沈砚洲的皮鞋。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指腹触到她脉搏的跳动,像敲在宣纸上的鼓点:“苏小姐,下个月申报馆有场书画展,不知……”

话未说完,水壶的蒸汽漫出来,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苏蘅卿抽回手时,发间的白玉簪掉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沈砚洲弯腰去捡的瞬间,看见她旗袍领口绣着的兰草,正与丝帕上的纹样遥遥相对。

“我去看看杏仁茶好了没有。”苏蘅卿转身冲进灶间的背影,像只受惊的白鹭。

沈砚洲握着那支白玉簪站在原地,阳光透过窗纸在簪身上流淌,像融化的月光。苏老先生忽然叹了口气:“沈先生莫怪,小女自小腼腆。当年若不是兵荒马乱,你们……”

“爹!”灶间传来苏蘅卿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杏仁茶要糊了!”

沈砚洲把玉簪放在八仙桌上时,看见砚台里的残墨已经干透,留下浅浅的印痕。他忽然明白,有些缘分就像这砚台里的墨,哪怕干涸多年,只要遇上对的水,总能重新晕染出山河湖海。

离开石库门时,夕阳正把弄堂染成金红色。沈砚洲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苏蘅卿站在37号门内,手里举着那方砚台,鬓边的白玉簪在暮色里泛着柔光:“沈先生,这砚台我替母亲收下了。书画展那日,我会去的。”

弄堂口的卖花阿婆已经收摊了,竹篮里剩下的白兰花被夕阳晒得半蔫,却依旧执拗地散发着香气。沈砚洲回头时,看见苏蘅卿正把那方砚台放进红漆匣子里,丝帕上的兰草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句写了一半的诗,藏在沪上的烟火里。

他的公文包里还放着母亲留下的铜镜,背面的“芸”字被摩挲得发亮。晚风穿过石库门的牌楼,带着黄浦江的潮气,吹起他西装的衣角。沈砚洲忽然觉得,这方砚台、半块丝帕、一支玉簪,像串散落的珠子,正被时光的线重新穿起,在沪上的烟雨里,慢慢显露出本来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沈砚洲站在申报馆的窗前,看着石库门的方向亮起万家灯火。他从抽屉里取出张宣纸,提笔写下“芸卿”二字,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像朵盛开在时光里的兰草。远处传来电车的叮当声,混着弄堂里阿妈唤孩子回家的嗓音,像支未完的夜曲,唱着这沪上的烟雨,和藏在石库门深处的,那段被时光掩埋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