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邺城夏燥(2/2)
“还有,文鸯最近和哪些人来往密切?”
“除了军中将领,便是常去相府。另外……上个月他私下去过城西一座道观,见了几个老卒,似是当年他父亲的旧部。”
贾南风眯起眼:“道观?老卒?他想干什么?”
“奴婢已派人盯着,尚未发现异动。”
“继续盯。”贾南风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文鸯这柄刀,锋利是锋利,但用不好会伤手。得给他拴条链子……他儿子多大了?”
“长子今年十五。”
“召入宫中,给陛下当个伴读。”贾南风轻描淡写,“告诉他,本宫会请最好的老师,将来必重用。”
董猛心中一凛——这哪是伴读,分明是人质。
但他不敢多言,只诺诺称是。
殿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侍女通报:“娘娘,陛下来了。”
贾南风迅速收起名单,脸上堆起温柔的笑。司马衷摇摇晃晃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草编的蚂蚱,献宝似的递给她:“皇后看……朕编的……”
“陛下真厉害。”贾南风接过蚂蚱,拉着司马衷坐下,亲手喂他吃冰镇瓜果,“今日朝会上,陛下威仪十足,大臣们都敬畏呢。”
司马衷含糊地笑:“都是皇后……教得好。”
“那陛下要听皇后的话吗?”
“听……都听皇后的……”
贾南风满意地笑了,眼神却飘向窗外。那里,邺城的天空被烈日烤得发白,连一片云都没有。
她知道,很多人恨她,骂她,诅咒她。
但那又怎样?
父亲贾充当年不也是被万人唾骂?可最后活下来的、掌权的,不还是他们贾家?这世道,仁义道德都是虚的,只有权力是真的。她如今握着晋室最高的权力,即便这权力建立在沙滩上,即便这晋室已风雨飘摇。
至少此刻,她站在万人之上。
“董猛。”她忽然开口。
“在。”
“传旨给冀州刺史,饥民之事……按本宫说的办。但有敢反抗者,格杀勿论。”她顿了顿,“再告诉他,秋收的赋税,再加一成。就说……是大将军要扩军备战,急需粮饷。”
“这……”董猛迟疑,“文大将军那边……”
“他若问起,就说这是陛下的旨意。”贾南风看向正在玩蚂蚱的司马衷,嘴角勾起一丝冷意,“陛下,您说是不是?”
司马衷抬头,茫然地点头:“是……是……”
董猛躬身退下。
殿内又只剩两人。贾南风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眉目凌厉的女人。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指尖冰凉。
“贾南风……”她轻声自语,“你不能输。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喊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被热浪吞噬。
那是邺城的百姓在哭。
但凤仪宫里听不真切,就算听真切了,贾南风也不会在意。她如今在意的,只有手中这份名单,只有秋后那场决定生死的战争,只有如何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活到最后。
哪怕最后,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废墟之上。
黄昏时分,文鸯登上邺城北门。
夕阳如血,将城墙染成暗红色。城外,漳河像一条干瘪的带子,蜿蜒远去。更远处,太行山的轮廓在暮色中起伏,如同沉睡的巨兽。
副将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将军,刚收到军报,汉军已在各个渡口增兵至八万。霍弋与陆抗亲自坐镇,看样子……秋后必是大举进攻。”
文鸯没有说话。
他望着南方——那是洛阳的方向。
而自己身后这座邺城呢?
一个痴愚的皇帝,一个弄权的皇后,一个日渐衰朽的相国,还有一群各怀鬼胎的朝臣。军粮被克扣,军饷被拖欠,连士兵的草鞋都要自己编。
这样的朝廷,值得效死吗?
文鸯想起父亲文钦临终前的话:“鸯儿,我们文家世代为将。不问对错,不问是非,只求忠义,求问心无愧。”
忠义……
他现在忠的是谁?是那个玩蚂蚱的司马衷?还是那个在凤仪宫里算计权术的贾南风?
“将军,”副将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丞相派人传话,说军粮之事他会想办法,请将军专心练兵。”
文鸯苦笑。
贾充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从百姓口中再抠出一点,从其他地方再挤出一滴。可百姓已经快饿死了,其他地方……哪还有地方?
他忽然想起洛阳。听说那里在推行新政,减赋税,兴水利,百姓安居乐业。听说诸葛瞻遇刺未遂,却反将刺客之事压下,继续推行改革。听说……
“将军?”副将见他出神,轻声唤道。
文鸯收回思绪,眼神重新变得冷硬:“传令各营,明日开始,全军拉练。凡不合格者,一律革出主力,充入辅兵。”
“是!”
夕阳终于沉入西山,暮色四合。
邺城亮起零星灯火,稀稀落落,像是垂死者最后的喘息。文鸯在城头站了很久,直到星河满天。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淮南跟随父亲作战时,也是这样的夏夜。那时他年轻气盛,以为凭手中长槊就能荡平天下。如今他年已四旬,才明白这世上最难荡平的,不是敌军,不是险关,而是人心。
人心散了,再高的城墙也守不住。
但他还是得守。
因为他是文鸯,是“万人敌”,是晋室最后的名将。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他也不能放弃——这是他的宿命。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营寨的刁斗声。
文鸯最后看了一眼南方的星空,转身下城。铁甲在石阶上碰撞出铿锵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那是这个夏天,邺城最后的、倔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