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天下之宴(2/2)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等家族,能绵延数百年而不衰,靠的是什么?真是靠垄断田产、把持仕途吗?或许一时是,但绝非长久之计。王莽新朝时,多少世家附逆而灭?黄巾乱起时,多少坞堡被踏平?魏晋禅代时,又有多少大族站错队而一蹶不振?”

“靠的是审时度势?”荀邃试探道。

“是,也不全是。”诸葛瞻摇头,“归根结底,靠的是‘与时俱进’四字。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顺应者兴;光武皇帝重振经学时,投身者盛。但今日之天下,经学固然要尊,实学更不可废。为何?因为百姓要吃饱饭,将士要锋利的刀,商人要畅通的路,国家要能治水的官、会算账的吏!”

他站起身,走到《禹贡九州图》前,手指划过黄河:“诸公请看,这条河,去岁在兖州决口,淹了三县。朝廷派人去治,去的是一位经学博士,他到了灾区,先设祭坛祷告河伯,再背诵《尚书·禹贡》,而后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几个老河工,带着百姓用竹笼装石、草席堵口,才勉强控制。事后我问那博士:‘《禹贡》载禹治水,言‘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可曾说如何刊木?如何奠川?’他答不上来。”

诸葛瞻转身,烛光在他脸上跃动:“经学教我们‘为何治’,但‘如何治’,需要实学。这就是为何朝廷要开科举、设实科、兴官学——不是要抛弃经学,而是要补全学问。让天下人知道,能治水者与能治经者,同是国士;会冶铁者与会作文者,皆是英才。”

他回到座位,举盏:“这一盏,敬千年世家的智慧——这智慧当用于跟上时代,而非固守旧垒。”

众人齐齐举盏。茶汤微苦回甘。

饮罢,杨邠沉吟道:“丞相所言,振聋发聩。只是……变革之中,难免触动利益。若有些家族,一时转不过弯来……”

“所以需要榜样。”诸葛瞻接口,“需要如琅琊诸葛氏这般,率先垂范。也需要如诸位今日这般,明辨大势。朝廷推行新政,绝非为了铲除世家,而是为了让世家焕发新生——从依靠门第荫庇,转向依靠真才实学;从垄断地方,转向服务天下。如此,世家方能真正‘与国同休’,而非在某次朝换代中沦为殉葬。”

他语气渐深:“今日在座五位,代表天下世家五条路。琅琊诸葛氏是‘率先垂范’,弘农杨氏是‘顺势而为’,颍川荀氏是‘戴罪立功’,太原王氏是‘另辟蹊径’,清河崔氏是‘唯命是从’。”他顿了顿,“还有两条路,今日未至——颍川钟氏,因钟会之事耿耿于怀,选择‘闭门自守’;泰山羊氏,因羊叔子选择‘暂观其变’。”

阁内众人神色各异。荀邃尤其不安——颍川钟氏与荀氏同郡,世代联姻,钟氏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影响着荀氏的处境。

“诸公不必担忧。”诸葛瞻看穿众人心思,“朝廷有足够的耐心。只要不行叛逆之事,闭门自守也罢,暂观其变也罢,皆可包容。但有一言,需请诸公转告各族——”

他语气转肃:“秋后河北必有一战。此战关乎天下最终一统。届时,朝廷希望看到世家子弟从军报国,看到世家粮仓开仓助饷,看到世家船队转运物资。这是‘试金石’,也是‘投名状’。有功者,新政推行时自有优待;观望者,朝廷不罪,但亦不留情面;若有人敢暗通河北……”

诸葛瞻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放下茶盏。

“铛”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阁中格外清晰。

一直闭目养神的诸葛氏老者,此刻睁开眼,缓缓道:“若有人敢暗通河北,便是与天下为敌。届时,不必朝廷动手,我琅琊诸葛氏第一个不答应。”

这话分量极重。老者代表的不只是一个家族,更是天下世家“顺应天命”的象征。

宴席至此,真正的“宴”才开始。

侍者鱼贯而入,奉上菜肴。令人惊讶的是,没有想象中山珍海味,多是寻常食材:一道炖得烂熟的豚肉,配了新收的春笋;一道清蒸黄河鲤,只撒了细盐姜丝;一盘凉拌胡瓜,浇了醋和蒜泥;最特别的是一盆金黄色的粥,散发着陌生而甜润的香气。

众人举匙。粥入口绵甜,带着土地最质朴的香气。

那一夜的回风阁,烛火亮到子时。

阁中谈的不再是朝政,而是学问:荀邃与诸葛氏老者辩《荀子》与《孟子》异同,杨邠向诸葛瞻请教官学课程设置,王浚详细询问匠造学堂的规划,崔洪虽少言,却仔细记下每一句话。

宴散时,月已中天。

诸葛瞻亲自送诸位到府门。临别时,荀邃忽然转身,长揖到地:“今日听丞相一席话,方知何为‘继往开来’。荀氏……知道该怎么做了。”

马车相继驶离,长街上只余月光。

诸葛瞻站在门前石阶上,久久未动。叔公的鸠杖声从身后传来。

“累了?”老者问。

“有些。”诸葛瞻如实道,“与天下世家周旋,如走钢丝。”

“你走得很好。”老者与他并肩而立,望向星空,“但记住,今日来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想得太多,也容易反复。真正的考验,不在今日,而在秋后战场,在御史台的刀落下时,在九品中正制真正推行、触动他们根本利益时。”

“侄孙明白。”

“还有,”老者声音转低,“颍川钟氏、泰山羊氏未至,但他们的眼睛一定盯着这里。钟氏有怨,可理解;羊氏观望,是谨慎。这两家,不宜逼得太紧。尤其是泰山羊氏,羊祜乃真君子,你厚葬他是步好棋。这份香火情,关键时刻或有大用。”

诸葛瞻颔首:“谢叔公指点。”

老者拍拍他的肩,动作很轻,却重若千钧:“你父亲年少出山,五十四岁星落五丈原,数十年间,夙兴夜寐,不敢有负昭烈皇帝托付。你记住,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了会焦,慢了会腥。今日这‘家宴’,火候刚好。”

言罢,老者拄杖,缓缓走向早已备好的简朴马车。

诸葛瞻深深一揖,直到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夜风拂过,晚樱的花瓣落了他一身。他拈起肩头一片,放在掌心。花瓣娇嫩,在月光下几乎透明。

李烨悄声上前:“丞相,回府吧。”

“不急。”诸葛瞻握拢手掌,再展开时,花瓣已碎,“去书房。我要给陛下写一份奏报——关于今夜之宴,关于世家之心,关于……秋后之战前,最后三个月的布局。”

他转身入府,衣袂在夜风中翻飞。

窗外,洛阳城的灯火渐次熄灭。但有一些光,刚刚被点亮——在世家深宅的书房里,在奔赴各州郡的马车上,在即将建立的官学讲堂上,在无数双望向北方的眼睛里。

这个春天,糖已给出。

而鞭子,正静静地悬在御史台的梁上,等待着某个必要的时刻。

秋还很远,但有些果实,已经注定要在那时成熟——或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