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分金断策(2/2)
他取出一份特殊的谱牒:“陛下今正当选妃。妃嫔不必只从功臣之家遴选,可适当纳入世家嫡女,但须有前提——其家族须有子弟通过‘特科’入仕,或主动献田达到一定数额。如此,世家为求后族荣耀,必争相满足条件。”
“皇室如此,功臣亦然。”程虔继续道,“丞相的长子尚公子,尚未婚配。若娶世家女,则可去其一敌意。甚至……”
诸葛瞻沉默良久:“婚姻之事,关乎终身,不可全作政治筹码。”
“下官明白。”程虔躬身,“故这只是‘桥’之一端。另一端,是文化上的‘化’。”
最后一个“化”字,程虔写得笔走龙蛇。
“其四:化育——以新学为火,重塑根本。一切制度的根本,在于人心。世家之所以能垄断,在于他们垄断了‘解释权’——何为经典?何为正统?何为学问?打破此垄断,需以新火熔旧鼎。”
他展开一份文书:“臣建议,设‘兰台书局’,召集天下饱学之士——不论出身,重新校勘、注释五经。注释方向,当偏向‘经世致用’:释《尚书》,重其治国之法;释《春秋》,扬其大一统之义;释《礼》,则简化仪轨,强调‘礼在行,不在器’。”
“同时,大力推广丞相所倡的‘实学’。”程虔越说越激动,“将大汉书院农科研发的曲辕犁图样、水车制法,工科总结的筑城、冶铁、造纸之术,编纂成《工政要术》《农桑辑要》,刊行天下。让百姓知道,这些能让田地多产三成、让纸张便宜一半的学问,是朝廷所授,非世家所藏!”
“更要紧的是,”他压低声音,“借河北战事,宣扬一种新论调:忠于一家一姓之‘私义’,不如忠于天下生民之‘公义’。司马氏曾受曹魏厚恩而篡之,是为不忠;今贾充、文鸯拥残晋抗统一,是为一姓之私而阻天下太平。朝廷当大力褒奖那些弃暗投明者,如张统、郝衡,将他们塑造成‘识天命、顺民心’的典范。”
诸葛瞻缓缓站起,走到窗边。夜色中的洛阳,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皇宫与几处衙署还亮着光。远处传来打更声,已近子时。
“程虔。”他背对着程虔,声音有些沙哑,“你这四策,环环相扣,深谋远虑。但可知最大风险何在?”
程虔肃然:“下官知。风险在于‘时间’。”
“不错。”诸葛瞻转身,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河北秋后必动刀兵。朝廷此时推行任何分化世家之策,都可能被解读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若世家恐慌之下,暗中勾结河北,或消极应对战事粮草筹措,则大势危矣。”
“所以四策推行,需分三步。”程虔显然深思熟虑,“第一步,就在明日。请陛下下‘求贤诏’,宣布九品制将行,但同时公布‘特科’细则,并宣布将在洛阳、长安、成都、建业四地设‘官学试点’。此诏温和,展现朝廷既重传统,亦开新途的姿态。”
“第二步,待御史台运转两月,第一批监察御史赴任各州郡后,由御史台‘发现’几起地方世家侵占屯田、隐漏户口的案件。依法严惩,但仅限于个别典型,且涉事家族若无其他大恶,可允许其献田赎罪。如此,既立威,又留有余地。”
“第三步,”程虔深吸一口气,“待秋收之后,河北战事开启。朝廷趁世家注意力被战争吸引,暗中推行‘推恩策’与‘联姻议’。同时,在战场上大力提拔寒门将领,以军功授田宅——这些田宅的来源,正好是那些被查出问题的河北世家。”
诸葛瞻走回案前,凝视着帛上那四个字:限、用、融、化。
良久,他提笔,在四字旁添了一行小注:
“限之以法,用之以利,融之以亲,化之以文。四管齐下,十年可期。”
写罢,他将笔搁下:“便依文直之策。明日我面见陛下,呈上此方案。但有一事,需你亲自去办。”
“丞相请吩咐。”
“你去见董宏。”诸葛瞻目光深远,“御史台初立,急需立威之案。让他从明日开始,秘密调查汝南、颍川、南阳三郡的漕运与盐税账目。记住,只要账目,不抓人,不声张。账目查清后,封存于御史台密档。”
程虔先是一怔,随即恍然:“丞相是要……握刀于鞘,引而不发?”
“不错。”诸葛瞻望向北方,“待河北战事最酣时,若后方有世家胆敢异动,或消极资军,这把刀——就该出鞘见血了。”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但要记住,刀出鞘,只为震慑,不为屠戮。砍下一两颗伸得太长的头颅,让其他人知道边界何在,便足够了。改革的根本,终究是建新屋,而非拆旧宅。”
程虔深深一揖:“臣明白。”
子时的更鼓声遥遥传来。
诸葛瞻收起那份写满策论的帛书,放入怀中。走出书房时,他仰头望向夜空。星河璀璨,银河横贯天穹,仿佛一条无尽的绶带,系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程虔,”他忽然道,“二十年前,我只想救大汉于危亡,想着兴复汉室。如今……我想试一试,能不能让这天下,换一种活法。”
程虔站在他身后,苍老的声音沉稳坚定:“丞相早已在做了。”
两人不再言语,一前一后走出司空府。门外,诸葛瞻的马车等候着,灯笼在夜风中摇晃。
“对了,”上车前,诸葛瞻回头,“那份世家谱牒中,标注为‘黑色’的家族,择其温和有才名者,以我的名义,邀其子弟三日后至丞相府赴宴。就说……探讨经义,不论出身。”
程虔眼睛一亮:“丞相要亲自开启那‘融’字之策?”
“总要有人先伸出手。”诸葛瞻登上马车,帘幕垂下前,留下最后一句话,“告诉后厨,宴席菜肴,一半按古礼,一半……让他们也尝尝,新时代的味道。”
马车驶入夜色。
程虔站在府门前,直到车灯的光晕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抬头,望向那颗最亮的紫微星,低声自语:
“限、用、融、化……这天下,真要变了。”
他转身回府时,脚步比来时更稳健了些。书房里,烛火还在燃着,照亮了案上那幅三色世家分布图。在青、红、黑三色之外,不知何时,程虔用极淡的朱砂,在图纸边缘勾勒出了一片新的颜色——
那是一抹初升朝阳般的赤金,正从图纸的四面八方向中心蔓延,温柔而不可阻挡地,覆盖着旧有的疆界。
夜还深,但东方天际,已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