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艰苦的日子(1/2)
江南的春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停的时候日头毒得像烙铁,把滩上的烂泥烤成龟壳。龟壳裂了口,口子里爬出密密麻麻的孑孓,一脚踩下去,“噗嗤”一声,溅得满腿黑血似的泥点。
端午一过,芦苇就老,叶缘割手,再也包不成粽子。孟娘子把最后两屉腊肉粽挑到镇上去卖,回来时斗笠歪了,嘴角破了一块,篮子里空得能照见人影。她说镇口贴了榜,朝廷要“清滩裁苇”,凡无主之地,一律充公,改种木棉。榜文旁边站着穿褐衣的差役,腰刀磨得雪亮,像一排新长的獠牙。
那天夜里,豆腐坊的灯芯短了一截,谁也没去剪。灶膛里的柴火湿,烟倒灌进来,呛得小燕子直咳,咳得胸口像要裂。容嬷嬷把最后一勺豆浆刮进碗里,推给她,自己却舔了刮勺,舌尖上沾一点白沫,咂了咂,权当晚饭。豆浆稀得能照见灯花,喝下去,肚子反而更空,空得能听见肠子打结。
第二天,孟娘子把磨盘卸了,说要改行做“棉纸”——把芦苇碾成浆,再摊成纸,卖给城里书肆。可芦苇纤维硬,得先沤。沤池就挖在滩边,三人赤脚下池,把割下的芦苇踩进死水。水晒得发烫,底下是去年的烂叶,一踩就冒泡,泡破了喷出腥臭,像无数张嘴在喊“疼”。小燕子第一个哭,哭得无声,眼泪掉进池里,立刻被臭味吞了。景娴伸手去扶她,自己却腿一软,扑通跪下去,膝盖磕在藏在泥里的苇茬,血珠顺着小腿爬,红得刺目,转眼被污水染黑。
夜里回屋,柴屋漏雨。容嬷嬷把唯一干爽的草席让给景娴,自己蜷在门槛,用身子堵水。雨线从瓦缝垂下,落在她花白的鬓角,再顺着皱纹流进领口,像一条不会干的泪河。她不敢睡,一合眼就梦见坤宁宫的金砖开裂,裂缝里长出无数刀尖,刀尖上挑着杏仁酪。她惊得直打哆嗦,抖得门槛吱呀响,惊醒了景娴。景娴摸黑爬过来,把她抱进怀里,像抱一段枯柴。两人在黑暗里缠成一团,体温低得连雨都烤不干。
最饿的那天,是七月半。滩上芦苇全砍完,沤池却塌了半边,差役来量地,嘴里骂骂咧咧,一脚踢翻了晒纸的帘子。帘子上的湿纸“啪”地粘在地上,揭起来时破了七八个洞,像被虫蛀过的月亮。
孟娘子弯腰赔笑,笑完回屋,却把刀横在腕上——被小燕子撞见,小姑娘扑过去,一口咬住她手腕,牙印深得像新月的坑。那一夜,四个人把柴屋所有能入口的都翻出来:半块发霉的豆腐干、一把晒干的芦苇心、半碗去年剩下的糯米粉。
容嬷嬷把东西全倒进锅里,加水,加一把盐,熬成一锅灰白的糊。糊上漂几点绿霉,像极小的浮萍。她先盛一碗给景娴,景娴推给小燕子,小燕子又推回去,碗沿在四人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容嬷嬷面前。她低头,抿了一小口,舌尖辣得发麻——盐放多了,咸得发苦。她却笑,笑得皱纹里夹几颗泪:“好吃,有坤宁宫白粥的味。”
八月,滩上飞来一群白鹭,瘦得翅膀像裁坏的纸。
小燕子想抓一只烤,被景娴拽住。景娴说:“它们跟我们一样,是逃荒的。”当天夜里,她把自己唯一一件里衣撕了,撕成三指宽的布条,结成网,趁退潮支在滩涂浅洼。第二天黎明,网里果然兜住一条搁浅的鲻鱼,巴掌大,腮盖还在翕动。鱼被孟娘子用芦苇串了,架在火上烤,没油,皮粘了锅,焦黑一层。四人围火而坐,鱼香蹿起来,像一把钝刀,把空空的胃割得更空。
小燕子把鱼腹最嫩的那块夹给容嬷嬷,老人嚼得极慢,嚼得腮帮子发酸,像在嚼一段陈年旧时光。吃完,她把鱼刺一根根摆成“人”字,摆在火堆旁,说是给“从前的自己”烧的纸。
九月,木棉秧还是来了。差役押着民夫,把滩涂划成方格,插上木桩。
芦苇根被连根掘起,扔在一旁,晒成干柴。四人被雇去挖沟,一天十文,中午管一顿粥。粥稀得能数清米粒,民夫们抢得打破头。
小燕子个矮,挤不进去,被踹进沟里,膝盖磕在桩头,血染了裤管。
景娴去拉她,自己也被推搡,一头撞在木桩,额头裂了口,血顺着眉骨滴进眼眶,把世界染成红色。她抬手一抹,抹得满脸血,却笑,笑得极轻:“这回……像回真的了。”夜里回屋,她用最后一点盐水洗伤口,洗得眼皮直跳。容嬷嬷把白天偷偷藏的一小块民夫干粮——半块高粱面饼,塞进她手里。饼硬得像瓦片,景娴却一小口一小口啃完,啃得牙龈出血,血和饼渣混在一处,咽下去,像咽下一把刀。
十月,滩上起风,风把木棉秧吹得东倒西歪,也把最后一点湿气卷走。豆腐坊的屋顶被掀去半边,夜里能看见北斗星,像一把漏勺,把冷光筛进屋里。孟娘子病倒,咳得胸口像破风箱。
四人只剩她一个户籍,若她死了,滩地便要被收回。那天夜里,景娴把自己头发剪了,剪得参差不齐,用布包着,去镇上卖。发市在城隍庙后巷,买主是假发匠,给了她五十文。
她攥着钱,先去买了一小包米,再称最便宜的姜,剩下的全买了板蓝根。回来时,夜已深,风把她的裤管吹得鼓胀,像两面破旗。小燕子站在滩头等,手里举一盏用贝壳做的油灯,灯芯是芦苇缨,火光只有黄豆大,却硬是把黑暗烫出一个洞。
两人并肩往回走,脚印在泥里排成一条细线,很快被风抹平,像从未存在。
十一月,初雪。雪落在木棉秧上,像给枯枝穿一层白布衫。
孟娘子的病好了些,能下地,却咳出血丝。四人把最后的干芦苇堆在屋前,点起火,围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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