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上药(2/2)

她以指腹打圈,一圈,两圈……

动作越来越慢,仿佛每一次揉按,都在把一段旧时光碾碎:

——五岁,小燕子初上学,写歪了“永”字,她拿戒尺轻敲其腕;

——七岁,小燕子偷爬御沟摘凌霄,她怒罚抄《女则》十遍;

——十二岁,小燕子在雪夜跪求她救令妃,她闭门不见,次日赐下一碗姜汤。

如今那碗姜汤的温度,终于透过指尖,一点点渗进这皮开肉绽的背,却来得太迟,迟得连道歉都无处安放。

敷毕,她取素纱。

纱宽一寸,长七尺,需得从小腹一直缠到肩胛。

皇后托起小燕子上身,让其伏在自己腿上。

这一动,伤口又渗血,几点落在她衣襟,像雪里绽出朱砂梅。

她不敢低头看,只将纱带一端咬在嘴里,另一端绕指而过,一寸寸缠。

每缠一圈,牙关便紧一分,仿佛缠的不是纱,而是自己那副被“国母”二字压垮的骨架。

纱带渐尽,她在末端打一个结——不是常见的平安结,也非如意结,而是一个最简陋的死结,像要把所有说不出口的疼,都勒进这一枚小小的硬扣里。

做完这一切,她已汗透重衣。

烛火将尽,爆出一个灯花,惊得她抬眼。

铜镜里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一个伏在膝头,白骨支离;一个端坐如尸,衣染红梅。

皇后忽然伸手,覆住镜面,仿佛不愿让那影子被第三双眼睛看见。

掌心之血——早前被杖棱割破——抹在镜上,拖出一道猩红长痕,像一条跨不过去的河。

小燕子在梦里轻呓:“……纸鸢……线断了……”

皇后垂眸,以指拂去那缕汗发,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

“线断了,还有额娘。”

话一出口,她猛地咬住下唇,似被自己的声音吓到。

良久,她俯身,唇终于落在小燕子的鬓边——

不是吻,只是轻轻一贴,像贴住一片雪,怕它化,又怕它不化。

那一瞬,她肩头微耸,似有无声之泪坠入黑夜,却无人得见。

殿外,更鼓三声。

风雪暂歇,檐角铁马也累得噤声。

皇后将小燕子放回狐毡,拉过自己被血污了的玄狐褂,盖在其脚边。

她起身时,膝骨发出极轻的“咔”响,像某根弦终于崩断。

药盘端起,她回眸——

榻上的人呼吸仍浅,却不再痉挛;那背上的素纱,白得刺眼,像一场新雪覆在旧坟。

皇后转身,一步一步往深处走,血与药沿指尖滴落,在青砖上排成细小的、断续的红点——

像一串无人敢读的摩崖,又像一条回溯无门的秘径。

殿门再次阖上,只余烛芯“嗤”地一声,灭于黎明前最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