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中之城(2/2)

卢卡调整了一下握姿,再次举起扳手。

这次是右膝盖。

然后是左手肘。

右手肘。

每一次击打都精准、冷静、毫无多余动作。卢卡的表情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太愉快但必须做的工作。每打断一处关节,他都会停顿两秒,让疼痛充分传递,让围观者充分观看。

马可已经不再挣扎,只是瘫在泥水里抽搐,眼睛翻白,口水混着血水从捂嘴的手指缝里流出来。

卢卡最后用扳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像牧师用圣水点信徒。

“看到了吗?”卢卡转向围观者,声音提高了些,“这就是数学。马可拿了一万两千块。现在,他永远赚不了一万两千块了。他妻子的医药费、女儿的学费……都成了坏账。”他摇摇头,“坏账会影响整个系统的健康。所以先生要我……清理账目。”

他把扳手递给旁边的人,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帕,仔细擦拭手指,尽管他根本没碰到马可。

“把他送去诊所。”卢卡说,“告诉医生,这是法尔科内先生的‘慈善病例’。免费治疗,但要记录在案。等他能爬了,给他个拐杖,安排到港务局看大门。薪水……按最低标准的三分之一。”

他看了看天空,雨水落在他脸上。“先生仁慈。留他一条命,给他一份工。但你们记住——”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在哥谭,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残疾的活着才是。死亡是一次性成本,残疾是持续负债。”

人群沉默地散开。两个人架起已经不省人事的马可,拖向一辆旧货车。

卢卡转身,目光正好与威尔逊对上。

一瞬间。

只有一瞬间。

但威尔逊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不是残忍,不是快感,而是绝对的清明。这个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做,以及这个行动在更大系统里的位置。他是一台精密仪器上的一个齿轮,并且以此为荣。

萨尔猛地扯了威尔逊一把。“走!别看!”

他们几乎是跑着离开的。转过两个货堆,萨尔才喘着气停下,扶着生锈的集装箱咳嗽。

“那是卢卡·法尔科内,”萨尔低声说,仿佛名字本身会引来灾祸,“‘罗马人’的侄子。管码头区的……账目。”

埃莉诺脸色惨白。“他们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

“光天化日?”萨尔苦笑,“埃莉诺,看看这天气。这叫‘哥谭的恩典’——雨会冲掉血迹,雾会遮住视线,第二天没人记得发生了什么。”他看向威尔逊,发现外甥的表情异常平静,“孩子,你……”

“他在教数学。”威尔逊说。

萨尔愣住了:“什么?”

“那个卢卡。他在教数学。”威尔逊看着自己刚才站的地方,仿佛还能看到地上那个人形的凹陷,“一万两千块,百分之五的佣金,坏账,持续负债……他在用那个人教大家怎么计算。”

萨尔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埃莉诺紧紧抱住威尔逊的手臂,好像怕他下一秒就会融进雨里。“别想那些,威尔逊。别想。”

他们继续走。转过最后一个货堆,东区的全貌在雨中展开。

这不是威尔逊在《哥谭公报》上见过的哥谭——没有高耸的韦恩塔刺破云层,没有宏伟的哥谭大教堂彩绘玻璃反射夕阳。这里是另一座城市,长在主体城市阴影里的肿瘤。

狭窄的街道像溃烂的伤口,两侧是歪斜的三层砖楼,防火梯如同锈蚀的肋骨裸露在外。窗户大多用木板封死,没封的也拉着肮脏的窗帘,偶尔有一两扇后面晃过人影,快得像错觉。

霓虹灯招牌是这里唯一的色彩,但病恹恹的:“旅店”的“旅”字不亮,变成“女店”;“酒吧”的“酒”字熄灭,变成“西吧”;“当铺”的霓虹管漏气,每隔三秒闪烁一次,像垂死的心脏。

空气里的味道复杂得令人作呕:腐烂的鱼、老鼠尸体、廉价香烟、大麻、呕吐物、漂白水试图掩盖却失败了的尿液味,以及最深处的那种甜腻——那是潮湿的砖石、发霉的木材和绝望混合发酵后的气味。

“欢迎来到东区。”萨尔推开一扇漆皮剥落的门,门上方歪斜的招牌写着“港湾灯光”。铰链发出垂死的尖叫。

里面是狭窄的餐厅,十二张福米卡贴面桌子,红色塑料椅腿都用铁丝加固过。柜台后是油腻的煎烤台,上面的铁板黑得发亮。灯光是四十瓦灯泡的惨淡黄色,让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像患了黄疸。

三个老头坐在角落喝咖啡,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一个穿着透明雨衣的女人在吧台边抽烟,指甲涂成剥落的紫色。没人抬头看他们。

“楼上有个房间,以前是储物室,我清理出来了。”萨尔把箱子放在地上,木质地板发出呻吟。“厕所在走廊尽头,共用。热水每周二、四晚上七点到九点有,别错过时间。错过了就用冷水,别抱怨。”

他顿了顿,看着妹妹和外甥湿透的样子,声音软了一点点:“厨房……你们可以随便用。食材成本从你工钱里扣,埃莉诺。你会帮厨,对吧?”

埃莉诺点点头,眼睛看着地板。

房间在二楼尽头。真的很小:一张双人床几乎占满全部空间,一个衣柜门关不严,一扇窗户对着对面砖墙——距离近到可以伸手碰到对方的防火梯。但它是干的,而且有屋顶。

埃莉诺坐在床沿,床垫里的弹簧发出哀鸣。她肩膀垮了下来,仿佛终于卸下了从纽约到哥谭三百英里路上一直扛着的重担。那重担有形状:是一个骨灰盒,在行李箱最底层,用毛衣仔细包裹着。

她开始无声地哭泣。肩膀颤抖,但没发出声音,像一部关掉了音量的悲剧电影。

威尔逊站在房间中央,水从他身上滴下,在地上形成一小滩。他看着母亲抽动的肩膀,看着这个比布鲁克林公寓卫生间还小的房间,看着窗外哥谭东区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