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未完成的图画(2/2)
贾玉振那点微薄的稿费,在飞涨的物价面前杯水车薪,常需苏婉清偷偷变卖首饰(早已所剩无几)或承接一些价格低廉的肖像画、广告画来勉强维持,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就在生活似乎又将进入一种艰苦而平稳的节奏时,最大的打击猝然降临。
小希望病了。
起初只是着凉咳嗽,贾玉振和苏婉清并未太在意,用了些土方。
但病情迅速恶化,高烧不退,咳嗽加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起来。
请来的江湖郎中看了直摇头,开了些无关痛痒的草药。
何三姐帮忙去请附近一位据说医术不错的老中医,却得知老先生前日被流弹所伤,自身难保。
重庆的医院?且不说费用高昂令人绝望,此刻各大医院早已人满为患,挤满了从前线转运下来的伤兵和空袭受害者,床位紧张,药品奇缺,普通平民想求一席之地、求得对症的盘尼西林(青霉素)等西药,难如登天。
小希望躺在隔间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盖着家里所有能找出来的单薄被褥,依旧冷得瑟瑟发抖。
她烧得迷迷糊糊,时而清醒,便用虚弱的声音呢喃:“贾叔叔……希望冷……希望想喝甜甜的水……希望……还想看苏阿姨画的小鸟……”
贾玉振和苏婉清守在床边,心如刀绞。
贾玉振握着小希望滚烫的小手,那手因为消瘦,指节显得格外突出。
苏婉清不停用冷水浸湿的破毛巾敷在她额头上,眼泪无声地流淌。
他们试遍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求遍了可能认识的人,甚至厚着脸皮去求陶行之、胡风帮忙打听门路,但得到的回复要么是无奈叹息,要么是令人绝望的“没有床位”、“没有特效药”。
眼睁睁看着这个从废墟中被救出、一路相依为命、早已视如己出的孩子,生命的光辉在病魔的侵袭下一点点黯淡,而自己却束手无策,这种无力感和恐惧,比任何敌人的刺刀和炸弹都更加残忍,更加摧人心肝。
“要是……要是还在北平……要是没有打仗……”
苏婉清终于崩溃,伏在床边压抑地痛哭,“她还是个孩子……她有什么罪……为什么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给她……”
贾玉振双目赤红,嘴唇咬出了血。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那叠诗稿——那是他最近正在整理、准备交给胡风的《未来之书·医卫篇》草稿,里面描绘着未来人人享有医疗保障、孩童健康成长的蓝图。
此刻,这精美的蓝图与他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形成了最尖锐、最讽刺的对比。
他发疯似的冲出“临江阁”,在昏暗陡峭的街巷里狂奔,逢人便问,见店便求,甚至不顾尊严地向看起来像官员模样的人哀求,试图找到一丝救命的希望。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冷漠的摇头、同情的叹息,以及战时重庆街头司空见惯的、对个体苦难的麻木。
就在贾玉振几乎绝望,准备硬闯一家教会医院时,他在医院外昏暗的路灯下,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位曾在“潇湘馆”前邀约他品茗的张伯钧,张委员的随从。
那随从显然认出了贾玉振,见他形容枯槁、神情癫狂,略一迟疑,上前低声道:“贾先生?您这是……”
贾玉振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小希望的病情和自己的困境。
随从听完,面露难色,沉吟片刻,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贾先生,我家委员……或许能帮上点忙。
委员素来爱才,尤其欣赏贾先生这样的青年俊彦。前次邀约,实是诚意。只是……”
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委员近日公务繁忙,心绪欠佳,若有些能解忧消闷、鼓舞民心、基调昂扬向上的锦绣文章时时拜读,或能稍展愁眉,对贾先生之事,自然也更为上心……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赤裸裸的交易!用迎合的、粉饰的“锦绣文章”,来换取救命的医疗资源!
贾玉振瞬间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他想起胡风的警告,想起自己一路坚持的“真实”与“风骨”,想起周砚农葬身火海前的绝唱……现在,要他为了救小希望,去写那些歌功颂德、涂抹脂粉的违心之言吗?
“那孩子……怕是拖不过今晚了……”随从似乎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某种残酷的“提醒”。
贾玉振僵在原地,灵魂仿佛被撕成两半。
一边是小希望灰败的小脸和微弱的呼吸,一边是自己视若生命的创作原则与文人良知。夜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临江阁”的。走上楼梯时,双腿如同灌铅。
隔间里,苏婉清抱着小希望,已经哭得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耸动。
小希望似乎醒着,眼睛半阖,望着门口,看到贾玉振,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贾玉振走到床边,缓缓跪下,握住小希望另一只冰凉的小手。
他看着孩子清澈却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看着苏婉清绝望的面容,又想起随从那句“基调昂扬向上”……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决绝。
他松开小希望的手,走到那张堆满书籍稿纸的小桌前,颤抖着手,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上,颤抖着,却久久无法落下。
墨汁凝聚,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像一滴黑色的泪。
“写啊……玉振……救孩子……”苏婉清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泣血的哀求。
贾玉振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的呜咽,笔尖终于落下,写下标题:《颂·雾都之光》。字迹歪斜,力透纸背,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也仿佛在承受千钧的耻辱。
然而,就在他准备写下第一个粉饰的句子时——
“贾……叔叔……”
床上传来小希望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贾玉振和苏婉清同时浑身一震,扑到床边。
小希望似乎回光返照,眼睛比刚才亮了一些,她看着贾玉振,又看看桌上那张写了标题的纸,小脸上露出一个虚弱到极致、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
她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指向桌上那叠《未来之书·医卫篇》的草稿,那是贾玉振方才慌乱中扔在那里的。
“希望……不看……那个……”她气若游丝,每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希望……要看……贾叔叔……写的‘真的’……医院……和……‘娃娃餐’……”
说完,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力,眼睛慢慢闭上,小手无力地垂下。
“希望——!!!”苏婉清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贾玉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
小希望最后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与挣扎。
孩子用她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选择了他视为生命的“真实”,而非可能换取她生存的“谎言”。
他猛地将那张只写了标题的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然后扑到床边,将小希望尚有余温却已气息微弱的小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了无尽悲痛、愤怒、愧疚与某种解脱的长嚎。
他没有去写那粉饰的文章。
他抱着小希望,在苏婉清绝望的哭泣声中,在“临江阁”其他住户同情而无奈的目光中,坐了一夜。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小希望在他怀里,彻底停止了呼吸。
小希望的离去,如同抽走了贾玉振和苏婉清生命中最后一根支柱。
接连几天,苏婉清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只是抱着小希望留下的那个破布老虎,眼神空洞。
贾玉振则如同行尸走肉,处理了孩子的后事——一口薄棺,葬在城郊一处无名的乱坟岗。
没有仪式,只有他和苏婉清,以及默默跟来的何三姐和几位邻居。
“临江阁”失去了往日的喧闹,连何三姐的大嗓门也低沉了许多。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贾玉振在整理小希望遗物时,在她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小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纸片。
那是苏婉清平时画画裁剩下的边角料,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图画:一个火柴人拉着一个小小人(旁边写着“贾叔”和“希望”),旁边有房子(“亮堂屋”),有长着翅膀的车(“未来车”),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饭(“娃娃餐”)……每一张画下面,都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或拼音或错别字连篇的“说明”。
最后一张纸片上,画着一盏大大的、发着光的灯,灯下,是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下面写着一行字,字迹格外用力,仿佛练习了很多遍:
“希望和贾叔、苏姨,永远在一起,有光。”
贾玉振捧着这叠纸片,跪倒在地,浑身颤抖,泪水终于冲破了几日来的麻木与冰封,汹涌而出。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一种被最纯净的灵魂所洗礼、所震撼的泪。
小希望不懂什么家国大义、文脉传承,但他用最本能的方式,理解并相信了贾玉振笔下那些关于“光”与“未来”的描绘,并且用她短暂的生命和最后的抉择,守护了这份“真实”的价值。
他的死,不是无意义的牺牲,而是用最惨烈的方式,为贾玉振指明了道路——真正的希望,不在于妥协换取苟活,而在于对美好信念不惜代价的坚守与传递。
文明的延续,有时就体现在一个孩子对“亮堂屋”和“娃娃餐”的朴素相信里,体现在她宁可失去生命也不愿看到守护她的人写下谎言的选择里。
贾玉振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纸片与他最珍贵的手稿放在一起。
他走到书桌前,推开那篇未完成的《颂·雾都之光》,重新铺开纸笔。
这一次,他的笔不再颤抖。他的目光沉静而深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雾气,看到了更辽远的东西。他写下新的标题:
《未完成的图画——给小希望》
他没有写悲恸的悼词,也没有写愤怒的控诉。
他用平静而克制的笔调,记述了小希望短暂一生中的几个片段:废墟中的相遇,逃亡路上的依偎,重庆生活中的童言稚语,对“亮堂屋”的向往,病中的坚韧,以及最后那叠充满稚气却光芒闪耀的图画。
他写到她的死,没有渲染悲惨,只写她最后的微笑和那句关于“真的”医院的话。
文末,他写道:
“……她没能等到我笔下那个‘未来’的到来,甚至没能等到下一顿饱饭。
但她用她纯净如露水的生命,为我,或许也为所有在黑暗中描摹光明的人,完成了一幅最珍贵、也最残酷的图画——它告诉我们,希望之所以为希望,正因它常与绝望毗邻,常需以最珍贵的代价去浇灌。
而我们这些幸存者的责任,便是忍住泪水,拾起她未画完的笔,继续将那幅关于‘光’的图画,一笔一划,哪怕蘸着自己的血,也要在这沉重的大地上,更清晰、更坚定地画下去。
直到有一天,所有像希望一样的孩子,都能活在真正的‘亮堂’之下,无需再用生命去验证,何为真实,何为虚妄。”
“她的图画未完成。我们的跋涉,亦未完成。”
文章写罢,贾玉振将它和那叠小希望的画稿一起,封入信封。他没有立刻交给胡风,也没有打算发表。
这是他对小希望的祭奠,也是对自己灵魂的交代。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重庆的晨雾依旧浓重,但天际已有一线微光挣扎着透出。
楼下天井里,何三姐又开始捶打衣物,水声哗啦,虽然嗓子还有些哑,却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生气,正跟早起生炉子的王师傅说着什么,隐约传来“猪皮要先用火燎……”的片段。
生活,以它残酷而坚韧的方式,仍在继续。
贾玉振知道,他不能沉溺于悲痛。
小希望用生命守护的“真实”与“相信”,需要他用更坚韧的笔、更持久的跋涉去践行。
他的《未来之书》,必将因为一个孩子的牺牲,而注入更沉痛、也更不可摧毁的力量。
他转身,看向憔悴但眼神已不再空洞的苏婉清,轻轻握住她的手。
前路依然迷雾重重,牺牲可能接踵而至。
但他们,已准备好继续走下去。
为了所有未能抵达的“希望”,为了所有尚未画完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