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未完成的图画(1/2)

重庆的日子,是在尖锐的空袭警报与沉闷的爆炸声中,硬生生挤出缝隙的。缺衣少食,物价飞涨,死亡的阴影时近时远。

然而,在这沉甸甸的灰暗底色上,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和读书人苦中寻乐的能耐,却像从青石板缝里钻出的蕨草,给这座雾都添了几分让人鼻酸又含笑的、倔强的活气。

贾玉振栖身的“临江阁”大杂院,本身就是一台永不落幕的市井大戏。

房东何三姐,是个年近四十、身板丰腴、嗓门能穿透三层楼板的本地女人。

她最大的癖好,就是每日午后在天井那口青石水缸边,抡着大木盆捶打衣物,同时用她那抑扬顿挫、活色生香的重庆话,进行“临江阁每日新闻广播”兼辛辣时局点评。

“哎呦!张先生,你那件长衫嘛,补丁都要打到天上切(去)喽!省那几个钱做啥子?

留着买棺材板板嘛?不如割半斤肉,给细娃儿打打牙祭实在!”

她一边奋力搓洗床单,水花四溅,一边朝二楼喊话。

隔壁窗户推开,李太太探出憔悴的脸,怀里娃娃哭得撕心裂肺。

何三姐立刻调转“枪口”,嗓门却软和下来:“李太太,你屋头细娃儿哭得造孽,是不是又没得米下锅了?

莫焦!我灶头还煨得有半钵红苕稀饭,等哈喊幺儿给你端上来!

大人可以饿,细娃儿饿不得!”

“三姐,外头有啥新鲜事没得?”楼下裁缝铺的王师傅边踩缝纫机边问。

何三姐立刻来了精神,压低些声音,却依然能让全院听见:“新鲜事?嘿!昨儿个小什字那边,两个报童为抢卖《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的地盘,打得跟乌眼鸡一样!

最后还是个卖‘麻糖’的老汉吼一声‘日本人的飞机要来喽!’,两个崽儿才撒腿跑喽!这些小崽儿,硬是火气旺,跟他们卖的报纸一样!”

贾玉振起初对这毫无隐私可言的“现场直播”颇不习惯,后来竟慢慢听出了滋味。

这既是观察重庆底层百态的绝佳窗口,也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生命力顽强迸发的奇观。

何三姐对贾玉振这位“写书的先生”格外敬重几分,主因是他总能按时缴纳那点微薄租金,且人看着斯文落魄,眼神却清正,偶尔还能塞给饿得眼巴巴的小希望一两颗在重庆堪称奢侈品的“糖球”。

生活窘事,更是一出接一出的悲喜剧。

某天,苏婉清兴冲冲从黑市回来,举着个油纸小包,脸上难得有光,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玉振!小希望!快看!我排了快一个时辰队,挤掉半条命,抢到——肉了!”她声音压着兴奋的颤抖。

肉!这个字眼在常年不见油腥的“临江阁”无异于惊雷。

贾玉振和小希望立刻围拢过来,眼睛发亮。

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赫然是小半斤颜色暗黄、肥膘占了大半、还带着星星点点未刮净毛根的猪皮。

“这……婉清,这……咋个吃法?”贾玉振有点傻眼,他在北平也好,逃亡路上也好,对烹饪之道实在生疏。

苏婉清却信心满满,脸颊因兴奋泛起微红:“我看隔壁王太太家就是这么弄的!她说能熬出猪油,油炒菜香得很!剩下的油渣还能当零嘴,或者剁碎了包饺子!”

于是,那晚“临江阁”三楼贾玉振的小隔间里,飘出一股越来越浓烈、越来越焦糊的怪味。

贾玉振和苏婉清围着那个借来的小炭炉和破铁锅,手忙脚乱。

猪皮在锅里滋滋作响,却没有想象中化出清亮油脂,而是迅速蜷缩、变黑、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焦臭。

最终,锅里只剩下十几块黑黢黢、硬邦邦、咬上去堪比石子的“不明物体”。

小希望眼巴巴等了半天,拿起一块最小的放进嘴里,只咬了一下,整张小脸立刻皱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懂事地没有吐出来,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贾玉振和苏婉清。

贾玉振和苏婉清面面相觑,看着锅里那堆“战利品”,再看看小希望委屈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尴尬,最后忍不住同时苦笑起来。

这顿期盼已久的“荤腥”,最终以三人就着白开水啃硬馒头告终。

那堆油渣,被何三姐看见后,足足嘲笑了三天,并拍着丰腴的胸脯保证,改日亲自示范如何将猪皮炮制成美味的“假鱼肚”。

此事成了“临江阁”流传甚广的一桩笑谈,却也透着说不出的心酸。

文化圈里的乐子,带着另一种知识分子的窘迫与豁达。

胡风先生对贾玉振的创作极为看重,视其为《七月》杂志抵抗虚伪文风的重要力量。但这人性子急,催起稿来如同催命。

一回,贾玉振刚刚完成《未来之书·交通篇》的初稿,正对着满纸涂改痕迹反复推敲字句,胡风竟亲自寻到了这蜗居的“临江阁”。

他熟门熟路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梯,推开贾玉振的房门,如同一阵裹挟着烟味和急切气息的风。

“玉振!稿子!《七月》下期就等你这篇‘交通畅想’压轴了!印刷所那边催得紧,读者望眼欲穿!”

胡风顾不得寒暄,围着那张摇摇晃晃、堆满书籍纸张的小书桌转圈,眼神如同鹰隼搜寻猎物,不时扫过桌上凌乱的稿纸,那姿态活像一头被困在斗室里的躁动雄狮。

贾玉振被他转得头晕,知道这位主编的脾气,若不交稿,他真能在此扎根。

无奈之下,只好将墨迹尚未全干、修改处犹显狼藉的初稿递过去:“胡先生,只是草稿,还需……”

“草稿更好!见真性情!”胡风一把夺过稿纸,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展开浏览,眼神迅速被文字吸引,口中喃喃:“好……此处设想大胆!……嗯,此喻贴切!……”

他看得入神,竟忘了身在何处,抬脚就要走,转身时宽大的旧棉袍袖子猛地一带——

“哐当!”

桌角那个盛着半池浓墨的旧砚台应声而倒,乌黑的墨汁如同泼墨山水般,泼了他半边袍子,几点墨渍甚至飞溅到他脸颊和花白的鬓角上!

空气瞬间凝固。苏婉清刚端着水杯进来,见状惊得捂住嘴。

小希望躲在苏婉清身后,瞪大了眼睛。

胡风自己也愣住了,低头看看淋漓的衣袍,又抬手抹了把脸,手指上顿时一片黑污。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他非但没有懊恼,反而就着手上墨渍看了看,竟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无妨!无妨!”他笑声洪亮,震得楼板微颤,“文章如玉,墨点如痣!此乃天赐印记,为我胡风文章添些风骨!哈哈哈哈!”

说罢,他将沾了墨的稿纸小心折好,塞入怀中(不免又染脏了内衫),然后顶着一身淋漓的墨渍,脸上带着几点“风骨之痣”,朝着目瞪口呆的贾玉振和苏婉清挥了挥手,昂首挺胸,踩着咚咚作响的步子,下楼而去。

那背影,狼狈又莫名昂扬。

苏婉清半晌才回过神,看着地上狼藉的墨迹和贾玉振无奈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止不住,弯下了腰,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笑声里,有心酸,有无奈,更有一种对胡风那不改本色、近乎痴狂的文人风骨的深深触动。

小希望也咯咯笑起来,指着门口:“胡伯伯……像唱戏的大花脸!”

小希望的存在,是这沉重岁月里最柔软的一抹亮色,也常常在不经意间,带来直击人心的震撼。

她跟着何三姐学了一口地道又泼辣的重庆话,跟着贾玉振和苏婉清说略带北平腔的官话,语言天赋惊人,常语出惊人,成为“临江阁”公认的“开心果”。

一日,陶行之先生带着满身疲惫与忧思来访。

谈及战时教育之艰难,大量儿童失学,教材匮乏,师资流失,这位毕生致力于平民教育的老人,眉头紧锁,神色黯然,连连叹息。

贾玉振和苏婉清陪着说话,心情也跟着沉重。

小希望当时正趴在床边,摆弄何三姐用碎布头给她缝的一个破旧布老虎,自顾自玩得入神,似乎并未听大人们谈论什么。

陶先生说到动情处,声音哽咽:“……长此以往,我民族之未来,根基堪忧啊!眼下一代若成文盲,何谈明日之建设?我每每思之,寝食难安……”

就在这时,小希望忽然抬起头,放下布老虎,爬到陶行之腿边,仰着那张洗干净后依然有些瘦削的小脸,用她那特有的、混杂着川味与京腔的奶气调子,清晰地说道:

“陶爷爷,莫焦(不要焦愁)!”

童声清脆,打断了沉重的气氛。陶行之一愣,低头看着这个眼神干净的孩子。

小希望伸出小手,似乎想拍拍陶行之的手背以示安慰,继续用她那不伦不类却无比认真的语调说:“等希望长大喽,赚多多的钱,盖好多好多……‘亮堂堂’的大学堂!让所有没得书读的娃娃,都进去!

天天都有‘娃娃餐’ 吃,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还要有……有贾叔叔说的那个‘不烧油的长明灯’,晚上看书也不怕瞎眼睛!”

她词汇有限,却精准地复述了贾玉振文章中那些美好的意象——“亮堂堂”、“娃娃餐”、“长明灯”。

这些在成人听来或许带着理想主义色彩甚至虚幻的词汇,从一个历经苦难、眼神纯真的孩子口中,用最朴素、最坚定的语气说出时,却产生了石破天惊般的力量。

陶行之呆呆地看着小希望,看着孩子眼中毫无杂质、全然信以为真的光芒,仿佛看到了自己穷尽一生所追求的那个教育普及、孩童欢颜的未来图景,在一个最微小的生命身上投射出的倒影。

片刻的静默后,这位饱经沧桑、常怀忧虑的老人,眼圈蓦地红了。

他没有笑,而是极其郑重地、缓缓地弯下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小希望那只小小的、还有些脏污的手。

“好……好孩子……”陶行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汹涌而上的热流逼回去,“陶爷爷……陶爷爷一定好好活着,活到那一天,亲眼看着我们小希望……盖起那‘亮堂堂’的大学堂!陶爷爷……给你当看门的老头儿,好不好?”

小希望用力点头,笑得眉眼弯弯:“要得!陶爷爷看门,最放心!”

贾玉振和苏婉清在一旁,早已泪盈于睫。

他们知道,小希望的话不过孩童天真烂漫的幻想。

但在这一刻,这幻想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地刺穿了现实的阴霾,慰藉了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

这或许就是希望本身的力量——它未必能立刻改变现实,却能让在黑暗中跋涉的人,看到前方或许存在的微光,从而获得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战争的阴影从未远离,最直接的体现便是频繁的空袭警报。

每当那凄厉悠长的声音划破山城的雾霭,“临江阁”便会陷入短暂的、训练有素的混乱,然后所有人携老扶幼,涌向附近山壁开凿的公共防空洞。

一次午后,警报来得格外急促猛烈。

贾玉振一把抱起正在午睡、被惊醒后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希望,苏婉清则条件反射般扑向墙角那个上了锁的旧皮箱——里面装着贾玉振所有手稿、诗篇,以及苏婉清最重要的画作。她将箱子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两人的身家性命。

楼梯上挤满了惊慌的住户。何三姐落在后面,一边催促前面的人快走,一边用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吼道:“莫挤!莫挤!楼梯要垮!让贾先生苏姑娘他们先走!看到没得?

苏姑娘抱的那个箱箱!里头装的都是将来的‘精神食粮’!比真米真肉还金贵!碰坏了你们赔不起!”

她这话在慌乱中颇有些滑稽,却也道出了实情。

在不少人忙着收拾细软金银时,贾玉振和苏婉清优先保护的,是那些不能吃不能喝、却承载着思想与记忆的纸页。

防空洞内阴暗潮湿,挤满了面色惊恐、喘着粗气的男女老少。

外面隐约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震得洞顶簌簌落灰。孩子压抑的哭声、女人低声的祈祷、男人沉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氛围中,住在“临江阁”一楼、平日沉默寡言、以卖字画为生的吴老先生,忽然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不是钱财,不是证件,而是一个简陋的瓦盆,里面是一株养护得极好、叶片青翠、含苞待放的春兰。

方才的奔跑中,老人用身体紧紧护住了它。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吴老先生不顾地上污秽,席地而坐,将瓦盆小心放在膝上,用衣袖轻轻拂去叶片上沾染的灰尘,对着那颤巍巍的花苞,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极其温柔的声音喃喃低语,仿佛在安抚受惊的孩童:

“莫怕,莫怕……炸不到这里……炸不到……乖,回去咱们还得开花呢……要开得香香的,给这乌烟瘴气的世道,添一点清气……”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让原本充满恐惧的防空洞瞬间安静了许多。

人们看着那株在死亡威胁下依然被精心呵护的兰花,看着老人那专注而安宁的神情,某种坚硬而绝望的东西,似乎在心中微微松动。

有人嘴角扯出苦笑,有人眼中闪过泪光,更多人则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几分。在这朝不保夕的战时,一株兰花的存活与绽放,竟成了对抗毁灭与虚无的、微小却具体的象征。

然而,苦难从不因瞬间的温情而止步。

笑声与坚韧的背后,是依旧硌得人生疼的现实。

空袭过后,走出防空洞,面对的可能是被震碎的玻璃、起火的邻家废墟,以及不知又从何处传来的死伤消息。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