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长歌当哭(2/2)

夜色完全降临。秦墨川找到一处相对隐蔽的背风石坳,生起一小堆谨慎掩盖的篝火,取暖并烘干湿气。

小希望又累又怕,很快在苏婉清怀里沉沉睡去。

贾玉振仍沉浸在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中,望着篝火默默出神。

苏婉清借着火光,整理着画稿。

秦墨川默默拨弄着火堆,忽然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贾先生,方才那首诗……足以传世。”

贾玉振苦笑摇头:“秦先生过誉了。不过是肺腑之言,血泪之书。比起那些真正的牺牲,文字何其无力。”

“不。”秦墨川抬起头,火光映照下,他脸上的旧疤和深邃的眼神显得格外清晰,“文字无力,是因写作者无力,或不愿倾注真正的生命。

贾先生的诗,有生命,有骨头,有魂魄。

它能让人哭,让人怒,让人……想起自己还是个中国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奇特:“慕云兄信中说,贾先生是百年难遇的‘真书生’,有‘铁骨赤心’。起初我尚存疑。今日一见……慕云兄看人,果然极准。”

贾玉振心中微动,看向秦墨川:“秦先生与慕云兄交情似乎匪浅?先生之前是……”

秦墨川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

然后,他缓缓卷起了自己左臂的袖口。

火光下,贾玉振和苏婉清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手臂上,纵横交错,布满了各种旧伤疤痕,有刀伤,有灼伤,甚至有一处明显是子弹贯穿留下的凹陷!

“秦某早年,也曾投笔从戎,在北伐军中待过几年,后来负伤退役。”

秦墨川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回乡后,本以为可教书度日,奈何时局崩坏,连孩童的学堂都朝不保夕。

慕云兄知晓我的过往和些许……防身之能,此次知贾先生南下之险,才秘密托付于我。”

他放下袖子,目光灼灼地看着贾玉振:“贾先生,慕云兄让我转告的‘自有同道遥相呼应’,并非虚言。

南下之路,龙蛇混杂,各方势力交错。

但真心护卫我华夏文明薪火者,亦有人在。

秦某不才,愿以此残躯,护先生一程,直至相对安稳之地。”

贾玉振和苏婉清震撼无言。

他们没想到,这位看似普通渔夫、实为文人好友的接应者,竟有如此惊人的过往和决绝的担当。

就在这时,原本在苏婉清怀里安睡的小希望,忽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含糊的梦呓。

几乎同时,秦墨川脸色骤变!他猛地侧耳倾听,随即“嚯”地站起,一脚踢散篝火,用泥土迅速掩盖余烬!

“有动静!人数不少,从西北方向来,速度很快!不是普通难民或土匪!”

秦墨川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锐利,那是久经沙场者的本能,“我们被盯上了!可能是冲着贾先生来的!”

话音未落,远处已隐约传来犬吠声和杂沓的脚步声,还有手电筒光束胡乱扫过山林!

“走!往东南,下河谷!”秦墨川当机立断,一把背起惊醒后吓得发懵的小希望,另一只手抓起那根硬木手杖,“快!别回头!”

四人借着微弱的月光和秦墨川对地形的熟悉,在崎岖山林中亡命奔逃。

身后的追兵显然发现了他们,呼喝声、犬吠声越来越近,甚至响起了零星的枪声,子弹打在周围树干上,噗噗作响。

小希望吓得哭起来,苏婉清气喘吁吁,贾玉振也觉得双腿如灌铅般沉重。

秦墨川虽然背着孩子,却依然步履稳健,不时冷静地指引方向。

然而,追兵速度太快,而且似乎熟悉地形,很快便从两侧包抄过来!眼看就要被合围在一处狭窄的山脊上!

“不行!这样跑不掉!”秦墨川猛地停下,将小希望塞回苏婉清怀里,目光快速扫过四周。前方是陡坡,下方是黑漆漆的河谷,左侧是追兵,右侧是悬崖!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贾玉振和苏婉清,眼神在瞬间变得无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贾先生,苏姑娘,还记得慕云兄的话吗?‘笔重于枪,然执笔者须先保其身。’”

“秦先生,你……”贾玉振有不祥的预感。

“你们从这边陡坡滑下去,坡底藤蔓多,可缓冲。

下去后沿河谷往东,天亮前能到一个小渡口,找姓吴的摆渡人,说‘慕云托风送故人’,他会送你们过河,那边相对安全。”

秦墨川语速极快,不容置疑,“记住,无论听到什么,不要回头,不要停!”

“不!秦先生,一起走!”苏婉清急道。

“一起走,谁都走不了。”秦墨川摇头,从腰间摸出两把藏在衣服下的、磨得雪亮的短刀,握在手中。

那握刀的姿势,沉稳而专业。“他们主要是冲着贾先生来的。我留下来,挡他们一挡。”

“秦先生!你这是送死!”贾玉振目眦欲裂。

秦墨川回头,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火光与月光交织下,他的笑容竟有种超脱的洒脱:“贾先生,你的诗里说,‘身纵九死骨成灰,魂作青山万古存’。

秦某早年从军,未能马革裹尸;后来教书,眼见文明凋零。

今日,能为护一支真正的‘笔’、护一点未灭的‘文脉’而死,死得其所,快哉!”

他猛地转身,面向追兵袭来的方向,提高了声音,用当地方言混杂着官话吼道:“来啊!你们这些数典忘祖、为虎作伥的畜生!秦某在此!”

吼声在山谷间回荡,竟一时压过了追兵的喧嚣。

“走!”秦墨川头也不回地厉声催促。

贾玉振知道,此刻的犹豫就是辜负。他血红着眼睛,对秦墨川的背影重重抱拳一揖,然后一把拉住泪流满面的苏婉清和小希望:“走!”

三人连滚带爬,从陡坡滑下。黑暗中,只听到上方传来秦墨川狂暴的怒吼、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响、敌人的惨叫,以及……一声沉闷的、肉体被刺穿的声响,和秦墨川最后一声长笑!

“慕云兄……秦某……不负所托!贾先生……保重……!”

笑声与呐喊,戛然而止。

贾玉振三人滚落坡底,浑身被荆棘藤蔓划得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心脏被撕裂般的剧痛,和满腔几乎要炸开的悲愤与热血!

他们不敢停留,不敢回头,按照秦墨川的指示,在黑暗的河谷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向东奔去。

身后远处的山脊上,火光晃动,人声杂乱,似乎还在搜索,但终究没有再追下来。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色微明,三人精疲力竭,终于看到了秦墨川所说的那个隐蔽在小河湾的简陋渡口。

一个须发花白、沉默寡言的老船夫(吴姓)听了他们颤抖着说出“慕云托风送故人”的暗语,一言不发,将他们拉上一条破旧的小渔船,迅速撑离岸边,向对岸划去。

小船行至河心,东方天际,第一缕朝霞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将河水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

贾玉振跪在船头,望着来路那笼罩在晨雾中的群山,想着葬身其中的秦墨川,想着那位不知名的少年,想着北方废墟中的私塾先生,想着陈山,想着无数无声湮灭的魂魄……巨大的悲痛、无力感,以及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更加坚不可摧的东西,在他胸中激荡、碰撞、最终融合。

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没有眼泪,只有一种燃烧后的平静与力量:

“婉清,小希望,我们唱首歌吧。”

苏婉清含泪望着他。

贾玉振轻轻哼起一个旋律,那是他在最黑暗的闷罐车厢里,曾给过人们短暂希望的调子,此刻,却被他注入了新的、更加厚重坚韧的灵魂:

(改编自《阳光总在风雨后》抗战版)

人生路上甜苦和喜忧,我们曾并肩战斗,分担所有。难免曾经跌倒和等候,要咬着牙,抬起头。

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会有彩虹。风风雨雨都接受,逝者会在云中守望,生者必须往前走,为了那不再破碎的家园,为了那终将明亮的苍穹!

他的歌声起初低沉,渐渐变得坚定,在清晨的河面上飘荡。苏婉清跟着唱起来,声音哽咽却清晰。

连惊魂未定的小希望,也小声地、认真地跟着哼唱。

老船夫吴伯依旧沉默地撑船,但划桨的动作,似乎更加沉稳有力。

朝霞越来越亮,映照着他们满是伤痕与尘土却无比坚定的脸庞,映照着滚滚东去的河水,也映照着身后那片饱经苦难、却永远不屈的大地。

渡船靠岸,前方道路依然漫长,凶险未卜。

但贾玉振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的笔,不再仅仅描绘希望,更将铭刻牺牲与道路;

他的歌,不再只是安慰心灵,更将呼唤铭记与前行。

秦墨川用生命践行的“同道”之义,那位少年怀揣的“文脉”之重,连同他自己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将支撑着他,继续向南,向那黑暗深处,去追寻并亲手点亮——那道属于整个民族的、血与火淬炼后的黎明。

而这首在逃亡路上、于血泪牺牲后重新唱起的《阳光总在风雨后》,连同那首写在衣襟上的《湘水吟》,必将随着他们的足迹,如同不灭的星火,在这片沉沦与抗争并存的大地上,悄悄传递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