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长歌当哭(1/2)
扁舟靠岸,踏上南岸湿漉漉的沙地,贾玉振踉跄一步,站稳后回望。
武汉三镇的灯火在浓重夜色中已缩成一片模糊颤抖的光晕,如同一个即将沉没的、醉生梦死的庞大幻梦。
“这边。”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江边茂密的芦苇丛中传来。
三人警惕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粗布短褂、头戴旧斗笠、渔民打扮的中年汉子钻出芦苇,快步上前。
借着稀薄月光,贾玉振看到了一张陌生却隐隐觉得眼熟的脸——方脸,浓眉,左颊有一道浅浅的旧疤,眼神里没有渔民的木讷,反而透着一种读书人般的沉静与难以言喻的沧桑。
“贾先生,苏姑娘,久候了。”来人压低声音,语速很快,“慕云兄不便亲至,特嘱我在此接应。我姓秦,秦墨川,是慕云武昌旧识。时间紧迫,速随我来。”
贾玉振心头一震。周慕云!
他果然没有置身事外,竟在如此险恶的局势下,暗中安排了接应。
这秦墨川虽作渔夫打扮,但谈吐举止间那份沉稳气度,绝非寻常百姓。
没有时间细问,秦墨川已转身引路,三人紧随其后,迅速没入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深处。
夜风呼啸,芦苇如波涛般起伏,发出沙沙巨响,完美地掩盖了他们的行迹。
“秦先生,慕云兄他……武汉现在究竟如何?”贾玉振一边紧跟,一边压低声音急问。
秦墨川头也不回,声音在风中断续传来:“慕云……已被特务暗中监视,《大江报》岌岌可危。
他让我转告贾先生:‘笔重于枪,然执笔者须先保其身。前行勿念,自有同道遥相呼应。’ 如今南下之路,各路关卡盘查极严,尤其对文化人。我们必须绕行险径。”
苏婉清牵着小希望,担忧地看了一眼贾玉振。
小希望紧紧抓着贾玉振的衣角,大眼睛在黑暗中惊恐地圆睁着。
他们昼伏夜出,专拣荒僻小径,远离任何城镇大道。
秦墨川对地形之熟悉令人惊讶,仿佛对此地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
然而,离武汉越远,战争的狰狞面目便越是赤裸裸地撕开在他们眼前。
村庄大多已成废墟,断壁残垣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
焦黑的屋梁指向天空,墙上残留着弹孔与已然发黑的血迹,有些还隐约可见用刺刀刻下的日文标语。
荒芜的田野里,野草疯狂吞噬着曾经的庄稼,偶尔可见倒毙田埂、早已腐烂生蛆的人畜尸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焦糊、血腥与甜腻腐败的死亡气息。
逃难的人群如同绝望的蚁群,在破碎的道路上缓慢蠕动。
他们面如死灰,眼神空洞,许多人衣不蔽体,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烂,赤脚踩在碎石与泥泞中,留下带血的足迹。
一位母亲抱着已经僵硬的孩子,呆呆坐在路边,不哭不闹,仿佛灵魂已被抽空。
几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蜷缩在破败的土地庙里,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每一次目睹这般景象,贾玉振都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捏,几乎无法呼吸。
苏婉清则颤抖着手,打开那本边缘磨损、沾满污渍的素描本,用炭笔疯狂地记录着,仿佛只有将这些苦难定格在纸上,才能对抗那吞噬一切的空虚与绝望。
小希望被贾玉振紧紧搂在怀里,脸埋在他胸前,不敢再看。
秦墨川始终沉默着领路,但他的背影,在目睹惨状时会不自觉地挺直,握着手杖(实为防身用的硬木棍)的指节,也会微微泛白。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残阳如血。他们在一个刚刚遭受过日军“扫荡”的小村庄废墟外暂歇。空气中焦糊味和血腥气尚未散尽。
突然,一阵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啜泣声从一堆垮塌的土墙后传来。
贾玉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泥灰学生装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蜷缩在断墙角落。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布包,布包的一角露出半本被烧得焦黑卷边、封面残缺的线装书——依稀可见《古文观止》几个字。
少年仿佛感觉不到外人的存在,只是将脸埋在那本残破的书上,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秦墨川示意贾玉振不要贸然上前,自己则放轻脚步靠近,用极温和的声音问:“小兄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里人呢?”
少年猛地一震,抬起头。那是一张沾满泪水和灰土、稚气未脱却写满巨大悲痛的脸。
他警惕地看着秦墨川,又看向走过来的贾玉振和苏婉清,目光在贾玉振脸上停顿了一下——或许是因为贾玉振身上那尚未完全磨灭的书卷气。
“你……你们是?”少年声音嘶哑。
“我们是过路的,逃难的。”贾玉振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小兄弟,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闸门。少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他紧紧抱住那本破书,仿佛抱着最后一块浮木,断断续续地哭诉:
“鬼子……鬼子前天来的……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我爹……我爹是村里塾堂的先生……他让我们学堂里十几个娃子先往山里跑……他自己……他自己回去拿先生们传下来的书……就没再出来……”
他举起那本《古文观止》,手指颤抖地抚过焦黑的封面:“我……我后来偷偷回来找……村子没了,塾堂烧光了……就……就扒出这个……我爹他……他肯定被……呜……”
少年泣不成声。苏婉清早已泪流满面,别过头去。
小希望躲在苏婉清身后,害怕又难过地看着这个哭泣的大哥哥。
贾玉振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他想起了那位在北方废墟中,以血书“文脉”二字后殉道的私塾先生!
同样的惨剧,竟在这南方的土地上再次上演!
周慕云关于“文学价值”的诘问,武汉沙龙里的争论,与眼前这少年怀中焦黑的古籍、失去的父亲、焚毁的学堂相比,显得何等苍白与遥远!
“我爹……我爹常说……”少年用力抹了把脸,抽噎着,眼神却渐渐凝聚起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执拗的光芒,
“只要书在,文脉就在……只要还有认字、念书的人……中国……中国就不会亡……可是……书还在……学堂没了……教书的爹……也没了……这文脉……是不是真要断了?中国……中国是不是真的要亡了?!”
最后一句,少年几乎是嘶喊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恐惧、迷茫与不甘。
“不!”
贾玉振猛地低吼出声,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双手扶住少年颤抖的肩膀,直视着那双被泪水模糊却依然清澈的眼睛。
“小兄弟,你听我说。”贾玉振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你爹说得对,只要书在,文脉就在。但文脉,不仅仅在纸上,更在人心里!
在你记得的那些圣贤道理里,在你爹教你的做人骨气里,更在千千万万像你一样,就算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也死死抱着这文化火种不肯松手的中国人心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悲愤与力量都灌注进去:“学堂可以被烧,书可以被焚,人可以被害,但只要这心头一点念想不灭,只要还有人不甘心当亡国奴,只要还有人在问‘中国会不会亡’,这文脉——就断不了!中国——就亡不了!”
少年呆呆地看着贾玉振,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震撼的光彩所取代。
贾玉振不再多言,他席地而坐,就着最后一线残阳的余光,从怀中取出那副私塾先生的毛笔和残墨。
没有纸,他竟直接撩起自己内衫的下摆,铺在膝上。以地为案,以血泪为魂,挥毫泼墨:
《湘水吟》——遇劫后少年,闻其语有感
我携破碎山河影,踏尽烽烟万里尘。问君何所似?似那湘江呜咽水,流不尽,苍生泪痕深!
忽见劫余少年子,怀抱焦书哭断魂。“学堂烬,父何处?”火吞琅琅读书声,刀欲斩,华夏文明根!
少年郎,莫泪垂!且看湘水百折终东归!且看春草焚尽根不死,来年犹破瓦砾堆!
我辈书生何所有?一腔赤血未冷,秃笔犹在手!血沃中原肥劲草,笔化青锋护星斗!
长夜沉沉终有曙,星火点点可燎原!身纵九死骨成灰,魂作青山万古存!
湘水无言东流去,流不尽——这土地厚重,这文明坚韧,这民族魂灵,与天地同寿,共日月轮回!
最后一个字力透布背,贾玉振掷笔于地,已是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他不是在写诗,是在用灵魂呐喊,用生命祭奠!
秦墨川默默站在一旁,看着贾玉振,看着那写在衣襟上的血泪诗行,素来沉静的眼眸深处,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文字竟能蕴含如此恐怖的力量,直击人心,重铸信念。
苏婉清早已泣不成声,却飞快地用炭笔,在素描本上勾勒下这震撼的一幕:残阳,废墟,悲愤挥毫的贾玉振,怀抱焦书、泪痕未干却眼神发亮的少年。
贾玉振将那写满诗句的衣襟布片,小心地撕下,双手递给那少年:“小兄弟,这个给你。记住你爹的话,也记住今天。只要你不忘,文脉就在你身上延续。中国,亡不了!”
少年颤抖着接过那尚带着体温、墨迹未干的布片,紧紧贴在胸前,连同那本焦黑的《古文观止》。
他脸上泪痕犹在,却不再有恐惧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与坚定。
他退后一步,朝着贾玉振,朝着北方(他家乡的方向),也朝着那不可见的、绵延千古的文脉,深深地、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他转身,将那布片和破书仔细藏入怀中,紧了紧破烂的衣衫,挺直了单薄却仿佛注入无穷力量的脊梁,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了苍茫的暮色与未知的前路。
背影,孤独却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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