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流亡诗篇(2/2)

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贾玉振木然地转过头,看着苏婉清通红的眼睛,又看向怀中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希望。

就在这时,火车开始减速,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日语、伪军的呵斥——显然,因为遭遇空袭,火车被迫临时停车,日军和伪军要上来“检查”!

死亡,近在咫尺!

“走!从那边!快!”苏婉清指向车厢尾部一个因刚才扫射而有些变形的缝隙,那里或许能钻出去。

她不由分说,将小希望塞给贾玉振,自己捡起画板,又看了一眼那个在血泊中啼哭的婴儿,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但最终,她狠下心转过头——他们无力再带上另一个婴儿了,这残酷的选择让她心如刀割。

求生的本能和保护小希望的责任让贾玉振猛地惊醒。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老兵的尸体,抱起小希望,和苏婉清一起,连拖带拽,在满是尸体和伤者的车厢里,艰难地向尾部挪动。

经过那个婴儿时,小希望伸出小手,想去碰触,被贾玉振死死按住。

婴儿微弱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剐着他们的心。

他们幸运地在敌人上车前,从那个狭窄的缝隙挤了出去,跌落在铁路旁的碎石坡上,滚入一人高的荒草丛中。

几乎在他们藏好的同时,大量日军和伪军冲上了那节车厢,呵斥声、补枪声、抢夺声响起……隐约还夹杂着婴儿最后一声戛然而止的啼哭。

贾玉振趴在冰冷的草丛里,紧紧捂着怀里小希望的嘴(防止他哭出声),隔着草丛缝隙,死死盯着那节如同铁棺材的车厢,看着那些恶魔般的影子在里面晃动,牙齿几乎要咬碎,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血痕。

苏婉清伏在他身边,同样死死咬着嘴唇,面色惨白如纸,泪水无声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敌人似乎抢掠检查完毕,火车重新发出嘶鸣,缓缓开动,将那节满载鲜血与死亡的车厢,连同里面尚未死透的人的呻吟和那个婴儿的尸体,一起拖向未知的南方。

贾玉振和苏婉清在草丛中又躲藏了很久,直到天色再次暗下,才敢带着小希望,离开铁路线,漫无目的地向南跋涉。

接下来的路程,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间地狱。

他们汇入了更大的、因战火、洪水、饥荒而生的逃难人潮,沿着被反复蹂躏、满目疮痍的土地,步履维艰地向前。

饿殍枕藉,野狗食尸,易子而食的惨剧不时上演……贾玉振和苏婉清亲眼目睹了语言和画笔都难以描述其万一的惨状,精神一次次濒临崩溃的边缘。

小希望被贾玉振和苏婉清轮流背着,用破布蒙着眼睛,但那些惨状和空气中的死亡气息,依然无可避免地侵蚀着孩子幼小的心灵。

一次为了躲避日军清乡巡逻队,他们躲进了一个被炮火彻底摧毁、死寂如墓的村庄。

在断壁残垣间,他们发现了一位被压在倒塌房梁下、奄奄一息的私塾老先生。

老人身下,死死压着一个烧焦了边缘的旧木匣。

看到贾玉振、苏婉清和小希望,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木匣中取出几本残缺不全、沾满血污的《诗经》、《论语》刻本,还有一副毛笔和半块残墨。

他将这些推到贾玉振面前,枯瘦的手指蘸着自己伤口渗出的血,在断墙上,极其艰难地写下了两个扭曲却力透石壁的字:

“文脉”

写完,他深深看了一眼被贾玉振护在身后、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的小希望,嘴角似乎微微扯动了一下,仿佛看到了某种遥远的希望。

随即,他紧紧抓住贾玉振的手,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嘴唇翕动,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但那目光中的重托与恳求,胜过千言万语。

手臂垂下,溘然长逝。

贾玉振和苏婉清含泪就地埋葬了先生。

贾玉振拿起那副沉重的毛笔,蘸着清水化开残墨,就在老人写下“文脉”的断墙之上,挥笔续写,既是完成老人的遗志,也是发出自己的血誓:

《文脉》

——于废墟中遇殉道先生有感

笔可断,墨可干,脊梁不可弯!

字可焚,书可毁,精神永不残!

野火烧不尽深埋的根,

春风吹又生,我华夏之魂!

小希望默默地看着贾玉振写字,又看看地上的土坟,小声问:“苏阿姨,这个老爷爷……也是英雄吗?”

苏婉清红着眼眶,轻轻点头:“是的,小希望。他是另一种英雄,守护着咱们中国人念想的根。”

他们继续前行,饥寒交迫,几度濒死,全凭着一股不肯熄灭的意念和保护小希望的决心支撑。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条被称为中华民族母亲河,此刻却化身为无情吞噬巨兽的——黄河。

眼前景象,让哪怕已经见识过无数惨状的贾玉振和苏婉清,也彻底僵在了原地,灵魂为之冻结。

浑浊如泥浆的黄河水,无边无际,吞没了田野、村庄、道路,一直蔓延到天际线。

水面上漂浮着门板、家具、牲畜的尸体,更多的是肿胀发白、密密麻麻的人尸,随着浊流缓缓翻滚。

尚未被完全淹没的树梢上,挂着破烂的衣物和来不及逃走的遇难者。

侥幸逃到高处的灾民,挤在泥泞中,衣不蔽体,眼神空洞绝望地望着这片吞噬了一切的汪洋,等待着不知是否还会到来的救济,或者死亡。

千里泽国,饿殍遍野,人相食的传闻在此地已不是传闻。

站在黄泛区惊心动魄的边缘,巨大的、几乎能将人碾成齑粉的无力感、悲怆感、罪恶感与荒谬感,如同黄河决堤的洪水,瞬间将贾玉振彻底吞噬。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明日食单》里,“神仙肥”下金浪翻滚的丰收景象,那热气腾腾的“娃娃餐”,那《安家记》中温暖明亮的“万家灯”……与眼前这地狱般的、毫无生机的死亡水域,形成了这个时代最残酷、最尖锐、最令人绝望的讽刺与对比!

“啊啊啊啊啊——!!!”

他再也无法抑制,仰起头,对着灰暗压抑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混合了无尽悲愤、痛苦、自责与质问的野兽般的长嚎!

他用拳头,用额头,疯狂地捶打着、撞击着身下污浊的泥地,仿佛要将自己连同这绝望的世界一起毁灭。

小希望被吓坏了,躲在苏婉清怀里瑟瑟发抖。

苏婉清紧紧搂着她,没有阻止贾玉振,没有安慰他。她知道,这种痛苦无法安慰。

她只是默默地、颤抖地,再次打开了画板,用炭笔,用尽全部的灵魂力量,记录下这令人心魂俱碎的一幕:咆哮的浊黄天地,漂浮的尸骸,以及那个跪在泥泞与尸骸之间、背影佝偻如虾、仿佛被整个世界的重量压垮、却依然死死紧握着那支毛笔的男人。

贾玉振不知哭了多久,嚎了多久,直到声音彻底嘶哑,眼泪流干,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和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然后,他猛地停了下来。

极其缓慢地,他抬起了头。

脸上糊满了泪水、污泥和额角撞出的血渍,肮脏不堪。

但那双眼睛——苏婉清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在极致的悲痛、绝望、疯狂之后,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被烧尽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透明的、如同淬火后寒铁般的清明,以及在那清明深处,熊熊燃烧的、仿佛能焚尽一切黑暗的涅盘火焰。

他转过头,目光先落在苏婉清怀里、吓得小脸发白、却依然睁大眼睛望着他的小希望身上。

那目光中的狂暴与绝望,渐渐被一种深沉到极致的温柔与责任取代。

接着,他看向苏婉清,看向她手中那记录下他崩溃瞬间的画板。

最后,他缓缓地、极其稳定地,从怀中取出那副私塾先生的毛笔,打开。

没有水,他就用手指,蘸着自己额角流下的、混合着泥污的鲜血,就着苏婉清摊开的画板空白处,用前所未有的、力透纸背的笔触,写下了如同血泪铸就、灵魂呐喊般的诗行:

《问河》

——祭黄泛区万千亡魂

黄河!母亲河!

你为何咆哮?为何改道?

是用滔天的浊浪,洗刷人世的罪孽?

还是用无情的洪波,埋葬这血染的王朝?

我问你,黄河!

你可能卷走这满目的疮痍?

可能冲净这遍地的哀嚎?

若你不能——

便看我,以血为墨,以骨为笔,

将这山河之痛,刻进青史,

将这人世之问,写满苍穹!

终有一日,血债血偿,

还我华夏——

一个干干净净的黎明!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虚脱般坐倒在泥泞中,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随着血与诗流逝。

但他的脊梁,却比任何时候都挺得更直。他知道,哭泣与控诉已经结束。

从这一刻起,记录苦难不再仅仅是为了铭记,更是为了清算;

他的笔,不再只是微弱的烛火,必须成为刺向黑暗最锋利、最无情的剑;

他的歌,不再只是绝望中的慰藉,必须成为召唤复仇与重建的最嘹亮、最不容置疑的号角!

他挣扎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泞,走到苏婉清和小希望面前。

他蹲下身,用相对干净的手背,轻轻擦去小希望脸上的泪痕和污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地说:

“小希望,别怕。贾叔叔答应你,也答应所有像你一样的孩子,叔叔一定会用这支笔,给你,给千千万万的中国孩子,写出一个真正的‘亮堂夜’,写出一个再也不用逃难、再也不会挨饿、可以安心读书长大的‘家’。”

小希望似懂非懂,但他看着贾玉振叔叔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伸出小手,握住了贾玉振沾满血污的大拇指:“小希望不怕。贾叔叔是英雄,苏阿姨也是英雄。”

贾玉振眼中一热,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小手。然后,他站起身,与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苏婉清,目光相接。

无需任何言语。他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经历过地狱烈焰焚烧后,更加纯粹、更加坚硬、更加不容摧毁的决心与信念。

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生死、超越了眼前苦难、直指民族未来与历史公义的终极觉悟。

他伸出沾满血泥却异常稳定的手,将跪坐在地、几乎力竭的苏婉清,稳稳地拉了起来。

他们搀扶起身边一个在泥泞中奄奄一息、几乎被遗忘的老妇人,牵着小希望——这个他们从废墟中救出、名字本身就象征着一切的孩子,背着承载血泪与誓言的诗稿画板,再次转身,义无反顾地,汇入那南下的、渺茫却不肯停歇的人流洪涛之中。

他们的背影,在苍茫天地、浊黄洪水与尸骸之间,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却又有一种顶天立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与坚定。

身后,是血与火、泪与罪的大地。

前方,是荆棘密布、未测凶险的征途。

以及,在那征途的尽头,由无数像陈山、像私塾先生、像车厢里合唱的亡灵、像他们自己这样的血肉之躯,用生命与信念共同呼唤的——

必将到来的,破晓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