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理想照进现实(1/2)
重庆的深秋,雾锁江城的频率愈发密集。
然而,文化界的活力却仿佛被这压抑的雾气反向催生,呈现出一种病态又蓬勃的旺盛。
贾玉振的《未来之书》系列文章,已不仅限于《七月》杂志的刊载,开始被几家颇具胆识的报纸副刊精选转载。
“未来学家贾玉振”这个名号,如同一粒投入滚油的种子,在更广泛的社会层面,炸开了圈圈涟漪。
这天,陶行之先生带来一个非同寻常的消息,他清瘦的脸上带着难得的振奋:“玉振,机会来了!
‘战时教育促进会’与‘中国青年救国团’联合策划了一个大型系列讲座,题为‘抗战建国与未来展望’,旨在激发民众信心,指明奋斗方向。
他们……点名要你打头阵,就讲你的《未来之书》!”
贾玉振愣住了。
演讲?面对黑压压的陌生人群,将自己的思考和文字转化为现场的语言和力量?这与他伏案疾书、与同道切磋的体验截然不同。
他本能地感到惶惑:“陶先生,这……我能行吗?我不过一介书生,只会摇笔杆子……”
“正因你是摇笔杆子的,才更要站出去!”陶行之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力道很大,目光灼灼,
“让你的文字变成声音,变成能直接敲击人心、点燃火种的惊雷!
想想你一路所见,那些在黑暗中渴望光亮的眼睛!
现在有现成的讲台,有愿意倾听的耳朵,你岂能退缩?!”
一旁的苏婉清,自从失去小希望后,人清减了许多,眼中常带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但此刻也坚定地看向贾玉振:“玉振,去吧。把你的梦,亲口告诉更多的人。我帮你整理讲稿,绘制示意图。”
首场讲座地点定在北碚的兼善中学礼堂。
消息不胫而走,反响之热烈远超预期。
讲座当日,不仅礼堂内座无虚席,挤满了青年学生、教师、文化界同仁,更有大量闻讯而来的普通市民、工人、小贩,甚至后排还悄然坐着几位衣着朴素、神色专注的政府技术官员。
窗外也扒满了热切的面孔。
站上略显简陋的讲台,望着台下那片黑压压的、眼神中混杂着好奇、渴望、怀疑乃至麻木的人海,贾玉振深吸一口气。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黄河边那令人绝望的泽国,回到了闷罐车厢里那血与歌交织的地狱,回到了无数与他一样在苦难中挣扎、却又拼命仰头寻找星光的同胞中间。
紧张感被一种更为沉重的责任感缓缓压下。
他没有完全照念苏婉清精心准备的讲稿。他选择了从一个故事开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礼堂:
“诸位,在来重庆的漫漫路上,我曾遇到一个孩子。他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他仰着脸问我:‘先生,你写的那个将来……是真的吗?将来……娃娃们真能每天吃上一个鸡蛋,喝上一碗牛奶吗?’”
贾玉振顿了顿,喉结滚动,声音微微发颤,“我看着他那双因为缺乏营养而显得格外大、格外亮的眼睛,心里像被最细的针狠狠扎透。
我告诉他:‘能!一定能!但那个将来,不是等来的,是要靠我们——靠你们每一位,今天多流一滴汗,多出一份力,从血与火里,一寸寸拼杀出来的!’”
他从这个融入了小希望影子的虚幻又真实的孩子出发,谈到《明日食单》,描绘未来农业的机械化与科学化前景;
从一路亲历的交通地狱,引申到《未来之书·交通篇》中蛛网般的铁路、公路与桥梁;
从重庆因防空而时常陷入的黑暗,畅想《未来之书·能源篇》里“线牵小太阳”(电力)普及后的“不夜城”。
他没有堆砌高深术语,只用最朴素的语言,最鲜活的比喻,将那个看似遥远的“未来”,与每个人当下的生计、与抗战建国的宏大目标紧密编织在一起。
“有人说我是在痴人说梦,是画饼充饥。”
贾玉振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没错,我是在说梦!但我们中华民族,从来就是一个敢于梦想,并且善于将梦想变为现实的民族!
大禹治水是梦,愚公移山是梦,我们的先辈,不正是凭着这些看似不可能的梦想,才开辟出这万里锦绣河山吗?!”
“眼前这场全民族的抗战,就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最艰巨的造梦工程!
我们要粉碎的,是亡国灭种的噩梦!
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独立、自由、富强的新中国之美梦!
这个梦,需要前线将士用热血去扞卫,也需要后方的我们,用头脑、用汗水、用百折不挠的信念去浇灌!”
他演讲了近两个小时,台下时而静寂无声,只有他铿锵的话语在回荡;时而爆发出雷鸣般滚烫的掌声。
许多人一边听,一边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被希望点燃、被理想灼热的泪水。
演讲结束,人群久久不散,许多激动的青年学生围拢上来,争相与他握手,追问更多关于“未来”的细节。
这场成功的首讲,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
邀请函开始雪片般飞来。贾玉振的身影,相继出现在重庆大学的礼堂、中央工业试验所的会议室,乃至一些民间社团的讲台上。
他的“未来学”讲座,成了战时重庆一道独特而明亮的文化风景。
他甚至被聘为“战时教材编撰委员会”的特约顾问,参与编写旨在激发青少年民族自信心与创造力的课外读物。
然而,赞誉与追捧之中,也夹杂着不和谐的音符。
一次在某个官方色彩较浓的座谈会上,一位戴着金丝眼镜、言辞刻板的官员,用阴柔的语调质疑道:“贾先生勾勒的未来蓝图固然美妙,但未免过于理想化。
当务之急是集中一切力量争取军事胜利,此类空中楼阁式的畅想,恐怕会分散民众注意力,不利于精诚团结,共赴国难。”
这质疑带着官腔的冰冷,试图将“未来”与“现实”割裂、对立。
贾玉振平静地看着对方,声音清晰而沉稳:“这位先生,请问我们抗战,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不做亡国奴吗?
不!我们是为了赢得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去建设一个新国家、新生活的权利!
如果心中没有那个想要建设的‘新国家’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们的奋斗,岂不是成了无头苍蝇?
理想,不是空中楼阁,是暗夜行军的北极星。
看不到星光的队伍,必然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他这番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的反驳,赢得了在场多数人默许乃至赞许的目光。
胡风后来听说此事,拍案叫好:“答得妙!就是要戳破那些‘只许埋头拉车,不许抬头看路’的庸人逻辑!”
表面上看,贾玉振赢得了这场小小的辩论。
但夜深人静时,当他独坐阁楼,抚摸着小希望留下的那叠稚嫩画稿,想起那个在病榻上拒绝“虚假文章”换取生机、最终悄然逝去的孩子,心中便涌起无边无际的悲凉与刺痛。
他笔下描绘的光明未来越美好,与小希望那未能等到的、甚至未曾真正拥有过的温暖童年所形成的对比,就越是惨烈,越是如同无声的控诉,啃噬着他的灵魂。
这份深藏于理想主义之下的、源自具体生命消逝的惨痛伤痕,无人知晓,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通往“未来”的道路,是由何等具体的牺牲铺就。
讲座的影响持续发酵,最终引起了真正“大人物”的注意。
一日,陶行之神色凝重又隐含激动地带来一个消息:“玉振,上面……有人注意到了你的讲座和文章。不是文化官员,是真正管实事、负责后方工业和战略规划的大员。
他们……想听听你关于‘战后重建’和‘国家现代化’更具体、更系统的想法,可能是一次非正式的咨询。”
贾玉振心中一凛。
这意味着,他的“未来”构想,不再仅仅停留在文化启蒙和民众激励的层面,而是有可能进入更高层级的决策视野,哪怕只是作为参考。
这既是前所未有的机遇,也意味着他将被卷入更复杂、更微妙的漩涡。
数日后,在一间不起眼但防卫森严的会议室里,贾玉振面对几位年龄、气质各异,却都目光锐利、气息沉凝的官员。
其中主位者,是一位鬓角已白、不怒自威的老者,正是主管大后方工业和交通建设的实权人物。
没有寒暄,老者开门见山:“贾先生,你的《未来之书》老夫断续看了些。有意思。不只学生爱听,我们这些搞实际工作的,也能从中看到些……不一样的思路。
今日请你来,不是听你演讲,是想听听,若抗战胜利,你认为,国家建设当从何处着手?最急迫者为何?最艰难者又为何?”
问题直接、宏大,且极具分量。
贾玉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没有重复讲座中的诗意描绘,而是结合自己一路见闻、与卢作孚等实业家的交流、以及在资源委员会的见闻,进行了更具操作性的思考。
他强调了交通与能源的“血脉”地位,谈及基础工业的“骨骼”作用,更着重论述了普及教育、培养科技人才、唤醒民众参与意识的“灵魂”意义。
他将“未来”的宏伟蓝图,拆解成一步步可实施的路径,并坦诚指出了可能面临的资金、技术、人才乃至国际环境的重重困难。
他发言时,那位老者始终微阖双目,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敲,看不出喜怒。其他官员则时而记录,时而皱眉,时而微微颔首。
待贾玉振讲完,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寂。
老者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电,直视贾玉振:“贾先生,你描绘的前景,令人神往。
但你可知,要将这些纸上谈兵变为现实,需要付出何等代价?
需要打破多少陈规陋习、既得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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