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蝉脱壳(1/2)

警察局的吆喝和砸门声像冰水泼面,杂物间里空气霎时冻住。

王墨水脸唰地惨白如纸,胖手死死抓住贾玉振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上下牙磕碰着:“来、来了!真……真来了啊!”

耿大勇眼中凶光如实质迸射,反手“锵”地抄起鬼头大刀,一步抢到贾玉振身前,铁塔般的身躯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先生!后窗!俺断后!”

“来不及了。”林伯庸却异常镇定,他飞快扫视屋内,目光如鹰隼般钉在墙角那堆半人高的旧报纸、废稿纸和空油墨桶上。

“王编辑,搭把手!贾先生,脱外袍,快!”

他指令短促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气息。王墨水虽慌得手脚发软,却下意识跟着林伯庸一起,手忙脚乱扒拉出个空隙。

贾玉振瞬间明了——这是要造个金蝉脱壳的假象!他二话不说,麻利脱下那件半旧的青色长衫,团紧,塞进废纸堆最深处。

“耿壮士,刀!”林伯庸伸出手。

耿大勇浑身一震,虎目圆睁,这刀是他的命!可他只犹豫了一瞬,便牙关紧咬,万分不舍地将刀递过去,刀柄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汗渍。

林伯庸接过沉重的鬼头大刀,看也不看,双臂发力,“噗”地一声,深深插入废料堆更深处,只留一截乌木刀柄若隐若现,仿佛主人仓皇逃离时不及带走。

“你,后窗走,弄出响动,往西街跑!越大声越好!”林伯庸指向耿大勇,语气斩钉截铁,“引开他们视线!”

“那你和先生……”

“别废话!这是命令!快!”

耿大勇深深看了贾玉振一眼,那眼神里是托付性命的决绝。他不再迟疑,矮身如狸猫般窜到后窗,猛地一推——“哐当!”腐朽的窗框发出巨响!

随即,他纵身跃出,在落地瞬间故意一个踉跄,碰翻了墙根的破瓦罐,稀里哗啦一阵脆响。

紧接着,他扯开那在战场上吼惯了的粗豪嗓子,朝着西边边跑边怒骂:“狗娘养的黑皮狗!撵你耿爷爷到这来了?!来啊!有种来追!爷爷在西街等你们这群龟孙子!”

脚步声、怒骂声、故意踢翻杂物的声音,一路向西远去,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在耿大勇制造混乱的同时,前院那早已不结实的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嚓”一声,门栓断裂,木门被狠狠撞开!

七八个黑衣警察端着步枪,如狼似虎涌进来,刺刀在昏黄的院灯光下闪着寒光。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叼着烟卷的警官,三角眼里尽是凶戾。

“搜!给老子掘地三尺!把贾玉振揪出来!”警官一口唾掉烟蒂,厉声吼道。

警察们踢开一切挡路的东西,哗啦啦冲进杂物间,刺刀胡乱挑翻桌上的稿纸,墨汁溅得到处都是,箱子被踹倒,纸张飞扬。

王墨水吓得蜷缩在墙角,抖如风中落叶。林伯庸却气定神闲站在狼藉之中,甚至还从容地抬手正了正有些歪斜的礼帽帽檐。

“报告!没找着贾玉振!”

“后窗开着!有人刚跳窗跑了!听动静往西去了!”

一个眼尖的警察发现了洞开的後窗和远去的喧嚣。

横肉警官眼神阴鸷地扫过被翻得底朝天、一片狼藉却空空如也的屋子,又死死盯住林伯庸和王墨水,像要从中挖出秘密:“你们是什么人?贾玉振人呢?!”

王墨水嘴唇哆嗦着,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惊恐地摇头。

林伯庸上前一步,挡在王墨水身前,不卑不亢,甚至带着点职业性的疏离:“这位长官,鄙人《申报》驻北平特派记者,林某。这位是《北平时报》的王编辑。

我们方才正在商议一篇关于北平民生稿件的细节,并不知贾玉振去向。倒是方才听闻后窗异响,似有人仓促跳窗遁走,想来……或许是贾先生?”

他语气平静,陈述事实般,将“仓促跳窗”与那堆废料中隐约的刀柄、遗落的长衫联系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仓皇逃离”现场。

“记者?”警官狐疑地上下打量林伯庸,又瞅瞅吓得魂不附体的王墨水,满脸不信。他一把夺过林伯庸递上的记者证,对着灯光仔细查验,又盯着那钢印和照片看了半晌。

证件是真的。《申报》是南方大报,背景复杂,他一个小小警官,不愿轻易得罪。

“哼!”警官将证件扔回给林伯庸,转而冲王墨水吼道,“王编辑!你们《北平时报》屡登反动文章,蛊惑人心,嫌疑重大!奉上峰令,即日起,无限期停刊整顿!所有人员听候传讯!若敢包庇逃犯,同罪论处!”

他又狠狠瞪了林伯庸一眼:“林记者,夜深了,此地是非多,还是早些回住处为好!撤!”

警察们骂骂咧咧,踢翻最后几摞纸,悻悻然收队离去,脚步声消失在胡同口。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彻底远离,王墨水才像被抽了脊梁骨,顺着墙根软软滑坐在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冷汗已浸透里衣,胖脸上毫无血色。

林伯庸迅速关死前门,门栓已毁,他抄起一根粗木棍死死顶上。随即走到后窗,捏着嘴唇,发出一声惟妙惟肖的布谷鸟叫。

片刻,耿大勇如同暗夜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从后窗翻入,气息微促,额角有汗,但眼神锐利如故:“先生!那帮黑皮狗滚了?”

“暂时退了。”贾玉振从一堆未被翻动、靠墙放置的空白纸张后面缓缓站起身——他刚才就紧贴墙壁站立,利用阴影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心理,竟在警察眼皮底下躲过一劫。

他脸色苍白,但眼神沉静依旧,朝林伯庸深深一揖,声音微哑:“林先生,临危不乱,急智救命,此恩……玉振不知何以为报!”

林伯庸摆手,神色却无半分放松,反而更加凝重:“贾先生,虚礼免了。警察只是明面上的第一波。他们扑空,回去必遭斥责,只会更疯狂地搜捕。而更危险的……”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日本特务机关‘菊机关’的暗杀组‘黑鸦’,根据情报,可能已经出动。他们行事,可不像警察这般‘讲规矩’。此地,已是死地,片刻不可留!”

他看向惊魂未定、眼神空洞的王墨水,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王编辑,报社停刊已成定局,恐怕不久还会牵连到你。你必须立刻离开北平,暂避锋芒。”

王墨水猛地抬起头,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他看向这间倾注了半生心血、此刻却一片狼藉的报馆,看向脸色苍白的贾玉振,眼中闪过挣扎、不甘、恐惧,最终化为一片惨然的灰败。

他喉头滚动了几下,发出一声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嘶哑叹息:“罢……罢……罢……只要能护住玉振你,护住这支笔……这报社,这半辈子经营……老子……我不要了!”

“墨水兄……”贾玉振喉头哽咽,眼圈瞬间红了。他知道,对王墨水而言,这报社比命根子还重。

“甭说了!”王墨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腿还在打颤,却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用力拍了拍贾玉振的肩膀,那力道轻飘飘的,“留得青山在!老子……我这就回去,带上你嫂子和小崽子,连夜出城,回乡下老家躲躲!

玉振,你……”他声音突然哽住,用力眨了眨眼,“你可得给老子全须全尾地活着!这笔,这魂,不能断啊!”

他知道,自己留下,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累赘和靶子。

此刻,让贾玉振平安脱身,远走高飞,才是最重要的事。这份断腕求生的决绝与悲壮,让贾玉振心如刀割。

事态紧迫,容不得更多儿女情长。林伯庸显然早有周密计划。

“贾先生,耿壮士,我们需即刻动身。路线、接应点、备用身份,皆已安排妥当。”

他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从现在起,请二位务必完全听从我的指令。能否将先生您,连同您笔下的精神火种安全带出北平,就在接下来这几个时辰!”

贾玉振重重点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决绝取代。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内衫,将那份凝聚了无数心血、沾染了无形血迹的《安家记》手稿,以及那本蓝布包裹的血签名册,用油布仔细包好,紧紧贴身藏入怀中。那本册子,此刻重如千钧。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最初梦想、记录了无数个奋笔疾书的不眠之夜、此刻却满目疮痍的杂物间,看了一眼满面悲壮、强忍不舍的王墨水,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骨髓。

“走。”

夜色沉黯如墨,寒风砭骨如刀。三人不再多言,借深沉夜色的掩护,如同三缕轻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已成为风暴眼的报馆后院,一头扎进北平城冰冷、复杂、危机四伏的街巷迷宫中。

耿大勇虽赤手空拳,但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目光如最警惕的鹰隼,扫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每一扇可疑的窗户,将贾玉振牢牢护在身侧一步之内,仿佛一堵移动的肉盾。

林伯庸则对北平的胡同经络了如指掌,他专拣那些灯光昏暗、人迹罕至的小道、夹缝甚至半废弃的院落穿行,步履轻捷如猫,落地无声,显示着绝非普通记者的身手。

他们刚刚离开报馆所在的胡同口,转入另一条更窄的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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