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纸上硝烟(1/2)

《明日食单》带来的那点暖和气儿,终究没能化开北平城上空越聚越厚的阴云。

连日的压抑,在报馆后院凝成了肉眼可见的沉重。

耿大勇的刀柄,已被手心汗水浸得发亮。他不再是靠在门框,而是直接坐在院门槛上,大刀横膝,一双眼睛鹰隼般扫视着巷子两头。

自打沈知微她们出事的消息传来,这东北汉子身上的杀气就没散过,像是随时会爆开的火药桶。

贾玉振面前的稿纸,换了一沓又一沓。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似有千钧重。墨迹在纸上晕开时,他总会恍惚看见那本蓝布包着的血签名册,看见沈知微苍白却燃着火的脸,看见那条沾着暗渍的素色围巾。

笔下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蘸着未干的血。

王墨水捎回来的信儿,像块冰疙瘩,直接砸进了这已不堪重负的气氛里。

“警察局那头递话了,”王墨水的声音干涩,胖脸上愁得能拧出水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条,“说咱的文章‘言辞过激,煽惑民心,妨害治安’,让咱自己掂量着办,要不然……”

他没往下说,只抬手比划了个查封的动作,手有些抖。

他在堆满纸稿的杂物间里来回转悠,踩得地板吱呀响,“市面上也冒出些不三不四的小报,明枪暗箭地说咱‘散布谣言,动摇国本’,影射咱们拿……拿敌人的钱。”

贾玉振坐在木箱边,闷声听着。窗户外头的光线透过糊窗的旧报纸,在他脸上切出明明暗暗的格子,看不清表情。

他面前摊着刚艰难写就的《安家记》新段落,墨迹未干,标题是《万家灯》。

文章里试图勾勒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街上有秉公之人巡更,娃娃能放心嬉戏的图景,可字里行间,却总挥不去一层悲凉的底色。

“他们是怕了。”贾玉振终于开口,声气儿平稳,却带着一股看穿底里的凉意,那凉意深处,又压着灼人的火,“他们怕的不是‘神仙肥’,不是‘四季厨房’。

他们怕的,是老百姓心里头一旦真真切切描摹出个‘家’该有的样儿,对‘安稳’、‘公道’有了具体念想,就再也忍不下眼前这破烂摊子,忍不下女学生可以随便‘失踪’,忍不下黑窟窿里肆无忌惮的手!”

耿大勇猛地一拳砸在门框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脸上那道疤狰狞地扭动:“操他姥姥!只兴他们无法无天,就不许老百姓盼口舒坦气儿?

这是什么狗屁世道!俺在关外跟小鬼子拼命的时候,想的可不是回来受这份窝囊气!”

“道理?”王墨水停住脚,苦笑,眼圈却是红的,不知是愁是怒,“大勇啊,这年头,跟那些人,有时候就不兴讲道理。他们眼里只有权柄和利害。

眼下火烧眉毛的是,咱下一期,还发不发?《万家灯》……还亮不亮?”

他看向贾玉振,眼神里带着问询,也藏着孤注一掷的倚重。

经过沈知微这事,他知道,面前这看似文弱的书生,骨子里有股不惜玉碎的狠劲。

贾玉振没直接回话。他拿起桌上那份泼脏水的小报,扫了眼上面“赤祸”、“空谈”、“收买人心”之类的混账话,指尖用力,将报纸慢慢攥成一团,又缓缓松开。

“发。”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不光要发,还得让这‘灯’,照得更远,更扎眼。

《安家记》这一篇,就写灯火如何驱散黑暗,让夜行人不惧,让等待有了温度。

他们越是想把人心按在黑窟窿里,咱越得把‘光’写得真真的,亮得让他们睡不着觉!”

他顿了顿,看向王墨水,眼神锐利如刀:“墨水兄,劳你驾,把能搭上线的分销路子,不管明的暗的,全都动起来,加印!印数翻倍!

再找那些最机灵、不怕事的报童,往各中学、大学门口,往茶馆酒肆,往一切人多眼杂的地方,使劲撒!钱,”

他深吸一口气,“从我往后所有稿费里扣,不够的,我贾玉振立字据,砸锅卖铁也还!”

“玉振!你这……”王墨水先是一急,可瞅见贾玉振眼里那不容置辩的决绝,再想起沈知微那句“光,熄不了”,心头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来,一跺脚,声音都变了调:“罢!罢!罢!老子陪你疯这一把!倾家荡产就倾家荡产!我这就去张罗!”

他像是把所有的犹疑恐惧都甩脱了,转身就朝外冲,步子竟带着股悲壮的轻快。

耿大勇瞅着王墨水的背影,咧开嘴,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透着狠:“先生,王编辑这人,够意思。”

贾玉振嘴角微微牵动,算是回应,目光却沉沉落回稿纸。

他清楚,这早已不是简单的笔墨之争。

这是一场沉默的绞杀,战场在纸上,更在人心。

对面有枪有炮,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有不见光的囚室。

他只有手里这支笔,笔尖悬着未干的血,和血后面那个无数人用命去信的、看似虚渺却重如泰山的“将来”。

《安家记·万家灯》终究是印出来了,带着油墨未干的气味,悄悄流向了北平城的各个角落。

文章依旧保持着贾玉振那细致到骨子里的笔法,没直接指摘时局一个字。

他只描摹日头落山后,一根细绳轻轻一扯,满屋霎时亮堂如昼(电灯);街巷转角,立着“不烧油的长明灯”(路灯),温柔地替夜归人镀上一层暖光,照清前路,也照散阴影。

他写老人如何就着这光,眯起眼也能看清孙子的功课本上工整的字迹;写晚归的苦力,脚步不再因黑暗而迟疑踉跄;

写整座城如何在连绵的灯火里,透出一种与白日喧嚣不同的、沉静而安稳的生机。

这篇看似只谈“照亮”的文章,引起的波澜,却比《明日食单》任何一篇都要深,都要猛。

它出现在一个太过黑暗的时刻,像一根刺,扎进了无数人麻木或隐痛的心。

前线,战壕积着泥水,硝烟味混杂着血腥气。一份被无数双手摸得毛了边、沾着泥渍的《北平时报》,在疲惫的士兵手里默默传递。一个脸上稚气未脱、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兵,借着篝火摇曳的光,吃力地、一字一顿地读者《万家灯》。

读到“那光,不是烽火,不是警报,只是寻常人家窗户里透出来的,等人回家的暖意,是告诉你,这世上总有个地方,亮着灯,温着饭,惦记着你”时,他猛地抬起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混着脸上的泥污。

他对着旁边默默抽着旱烟、满脸皱纹如沟壑的老兵,带着哭腔说:“班长,我娘……我娘眼神不好,夜里做活计总凑到油灯跟前,熏得直咳嗽……要是,要是咱老家晚上,也能有这么亮堂的、不呛人的灯……”

那老兵闷头咂巴着烟袋,火星在昏暗中明灭。浑浊的老眼盯着跳动的火苗,看了好久,久到小兵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极慢、极重地吐出长长一口烟气,哑着嗓子,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抠出来:“所以……得更玩命地打。咱这代人把血流干,把鬼子碾碎,或许……咱孙子的孙子,就能活在……活在贾先生写的这‘亮堂夜’里,能看见他娘纳鞋底不费眼。”

这无声的惊雷,同样震动了远在重庆的幽深官邸。

一位身着简朴戎装、不怒自威的老者,于静谧的书房中,就着台灯,正逐字逐句阅读机要部门紧急送呈的《安家记》剪报,尤其是新篇《万家灯》。

他读得异常仔细,手指时而在一行字下轻轻划过——“光之所及,魑魅遁形”、“民心所向,即为光明”。

良久,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对肃立一旁的亲信幕僚长长喟叹:“此子笔锋,看似柔软,实则……内含乾坤啊!不谈主义,不涉党争,只绘民生愿景,可言辞之间,家国之思、兴替之慨,沛然莫之能御。

这‘万家灯’,照亮的岂止是街巷阡陌?分明是在点燃我民族心头殆尽的希望之火!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