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练习(2/2)
春梅嫂子脸色铁青,看着小玲摇摇欲坠的样子,心疼之余,一股倔强和愤怒涌上心头。她猛地抓住小玲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玲丫头!抬起头!看着我!”
小玲泪眼婆娑地看着春梅嫂子。
“怕了?想认输了?”春梅嫂子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小玲心上,“你忘了福伯把啥交给你了?你忘了你当初拆那个果盘时说的话了?你忘了李老四叔最后是怎么看着他的飞檐闭眼的了?!”
她连珠炮似的质问,每一句都砸在小玲最脆弱的地方。
“现在,有人拿着大棒子打上门来了!指着咱卧牛坪的招牌,说咱们不行!说咱们慢!说咱们的手艺不值钱!你告诉我,你这时候说‘我不行’?你对得起传承室里那些东西吗?对得起福伯吗?对得起你自己手上磨出来的茧子吗?!”
小玲被春梅嫂子吼得浑身一颤,眼泪流得更凶了,但眼神里的恐惧和退缩,却开始被一种委屈和不服输的火焰取代。是啊,她凭什么认输?她还没开始,怎么能认输?
“可是……春梅姨……时间……只有两周……”小玲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但已经多了一丝挣扎和倔强。
“两周又怎样?”春梅嫂子斩钉截铁,“福伯当年编这幅画,是摸索!是开创!你现在有福伯的图纸!有他的笔记!有我们这么多人在你后面!怕什么?”她猛地指向传承室墙上李老四的照片,“你看看李老四叔!他砌那飞檐,塌了多少次?手砸断过没有?最后不还是成了?!咱手艺人,骨头可以断,但脊梁不能弯!魂不能散!”
她的话如同惊雷,在小玲心中炸响。小玲猛地抹了一把眼泪,看向那幅《空山新雨》图纸上最复杂、最精妙的飞瀑流云部分,那是整幅作品的“眼”,也是她最看不懂、最害怕的地方。福伯在笔记里提到,这里用了一种几乎失传的“云纹叠丝法”,篾丝需要以特殊角度反复叠加穿插,才能营造出那种流动的质感和光影的层次。
“我……”小玲的嘴唇哆嗦着,她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里面虽然还噙着泪水,却燃烧起一股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她抓起图纸和笔记,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春梅姨!王婶!顾总!林总监!我……我试试!”
不是“我能行”,而是“我试试”!这简单的三个字,却重若千钧。它意味着她将自己逼上了绝路,没有退路,只有向前!
“好!”春梅嫂子用力一拍小玲的肩膀,震得她一个趔趄,“这才像我春梅带出来的徒弟!需要啥,说!我们给你打下手!”
顾安和林薇看着小玲眼中那团决绝的火焰,心中既震撼又心疼。
“小玲,”顾安沉声道,“工坊所有人,包括我和林薇,都是你的后盾。需要任何材料、工具、人手,随时开口。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对!”林薇也坚定地说,“我们陪你!熬也要熬过去!”
一场与时间赛跑、向极限挑战的战役,在卧牛坪工坊的传承室里,无声地打响了。
小玲把自己彻底关在了传承室。她将《空山新雨》的图纸放大打印,贴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福伯的笔记被她翻得起了毛边。她几乎不眠不休,饿了就啃几口王秀英送进来的馒头,困极了就趴在工具台上打个盹。
挑战是地狱级的。首先是对图纸的理解。福伯的标注符号是他自己独创的,晦涩难懂。小玲只能结合笔记里的描述和编织实物残片(福伯当年练习时留下的),一点点去猜,去试。光是理解那“云纹叠丝法”的基本原理和走线规律,她就花了一天一夜,拆了编,编了拆,手指被锋利的篾丝边缘划得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
春梅嫂子成了她最严厉的老师和技术顾问。她虽然无法完全理解福伯的秘技,但凭借几十年的经验,在小玲卡壳时,总能凭直觉给出关键性的点拨:“这里,篾丝搭接的角度不对!太平了,要斜着挑上去!就像撩水花那样!”“力道!手上的力道不均匀!轻了篾丝飘,重了篾丝僵!用巧劲!手腕活起来!”“别光盯着眼前这一寸!退后!看整体!气要顺,不能断!”
王秀英则成了后勤部长,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保证小玲的体力,还负责处理小玲手指上不断新增的伤口,心疼得直掉眼泪。
顾安和林薇也几乎住在了工坊,处理日常事务的同时,时刻关注着小玲的进度。他们看到小玲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像燃烧的炭火,专注得令人心悸。
时间一天天过去,传承室里堆积的废弃篾片越来越多,上面沾着汗水和点点血迹。小玲的编织区域,那幅壁挂的局部开始艰难地、一点点地显现雏形。远山的轮廓有了,但山体的质感和层次感还差得远。最关键的飞瀑部分,更是步履维艰。她尝试的“云纹叠丝法”效果始终达不到笔记中描述的那种“活水”般的灵动感,要么显得僵硬,要么显得杂乱。
第十天深夜。
传承室里灯火通明。小玲盯着眼前刚编好的一小块飞瀑纹样,脸色惨白如纸。她又失败了!篾丝在她手中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无论如何调整角度和力道,就是无法呈现出那种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动感。图纸上那精妙绝伦的设计,笔记里那些神乎其技的描述,此刻都变成了嘲讽她的高墙。
连续十天的高强度透支和精神压力,在这一刻达到了临界点。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将手中编了一半的篾片狠狠摔在地上,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小兽般的呜咽:“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行……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她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传承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凉。她辜负了福伯的信赖,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她是个没用的废物……
就在这时,传承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
福伯操控着轮椅,静静地停在门口。他似乎只是路过,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的一片狼藉,扫过墙上那幅巨大的图纸,扫过地上被摔散的篾片,最后,落在那个蜷缩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的身影上。
福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沉默地看了几秒钟,然后,极其缓慢地操控轮椅,滑到小玲摔散的那堆篾片前。他弯下腰,用那只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极其小心地,从散乱的篾片中,捡起了一片。
他没有看小玲,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那片普通的篾片。然后,他的手指动了。没有图纸,没有笔记,甚至没有看任何参照物。他只是凭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手指如同穿花蝴蝶,那片篾片在他指间翻飞、折叠、穿插……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流畅感。仿佛他手指翻动的不是篾片,而是无形的气流和水波。他的眼神专注而空灵,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小玲的哭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福伯的动作。她看不懂那是什么复杂的编法,但福伯手指翻动间流露出的那种“意”,那种与篾片完全融为一体的感觉,让她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震撼!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境界——心手合一,物我两忘!
短短十几秒后,福伯停下了动作。他将那片被重新赋予了“生命”的篾片,轻轻放在了小玲面前的地上。那不再是一片简单的篾片,它被折叠穿插成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灵动的水涡纹样!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但那流畅的线条和恰到好处的转折,瞬间让小玲联想到了山涧奔流中那一个个充满活力的漩涡!
福伯做完这一切,依旧没有看小玲一眼,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操控轮椅,无声地滑出了传承室,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只留下那扇轻轻合上的木门,和地上那片如同神迹般突然出现的、小小的水涡篾纹。
小玲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看着那片水涡纹样。福伯刚才的动作在她脑中反复回放。没有技巧,没有套路,只有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流动”的感悟!
她猛地扑过去,抓起那片水涡纹样,又扑到图纸前,死死盯着飞瀑的细节!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所谓的“云纹叠丝法”,其精髓根本不是死板的技巧堆砌,而是要用心去感受“水”的“意”!是“意”在引导着手,而不是手在模仿形!
她像疯了一样,冲回工作台前,抓起篾丝。这一次,她没有再看图纸,没有再看笔记。她闭上眼睛,脑海中竭力想象着福伯《空山新雨》照片中那飞瀑的磅礴气势和灵动姿态,想象着水流撞击岩石、飞溅成雾、旋转奔流的每一个瞬间!她让那份“意”充盈心间!
然后,她的手指动了。依旧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篾丝在她指间的每一次穿插、每一次折叠,都带上了之前从未有过的韵律和方向感!篾丝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冰冷的材料,而是有了水的灵性!她不再追求每一步都精准无误,而是让篾丝随着她心中那股奔流的“意”自然流淌!
奇迹发生了。那原本僵硬杂乱的纹样,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舒展开、流动起来!虽然依旧稚嫩,虽然距离完美还差得远,但那股“活”的灵气,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她的指尖之下!
小玲看着眼前这小小的突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狂喜的泪水!她终于,摸到了那扇门的门环!
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距离最终期限,还有四天。极限挑战,刚刚进入最关键的冲刺阶段。小玲眼中那决绝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她抓起篾丝,再次投入了忘我的编织之中。这一次,她的心中,有了一座奔腾的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