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一畦新绿暖寒秋(2/2)

顾安专注地盯着锅中翻滚的金黄蛋块,直到它们被炒得蓬松、干爽,每一块都裹着油润的光泽,散发出最完美的焦香。他迅速将炒好的鸡蛋块盛到一个大碗里,金灿灿的,冒着腾腾热气。

锅不用洗,借着那层残留的、浸润了蛋香的油润锅气,他直接将沥干了水的新鲜小白菜一股脑倒了下去。

“哗啦——”

翠绿欲滴的菜叶带着清冽的水汽扑进热锅,与滚烫的锅壁和残留的油、蛋香相遇,瞬间又爆发出更为高亢激昂的“滋啦”声!绿油油的叶片在高温下迅速收缩、变色,变得油亮、柔软。顾安动作飞快地翻炒着,铁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锵锵”声。翠玉般的菜叶在热力与油润的包裹下,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变得柔软服帖,颜色也由生涩的翠绿转为一种熟透的、温润的深碧色,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带着清甜气息的菜香,与之前的蛋香完美融合、升华。

翻炒片刻,待小白菜变得微软,顾安拿起旁边的葫芦瓢,从旁边大铁锅里舀起滚烫的开水,手腕一扬,一道白亮的沸水如瀑布般注入翻滚着翠绿菜叶的铁锅之中。

“噗——” 沸水与滚烫的铁锅、热油、蔬菜激烈碰撞,发出一声沉闷而厚重的声响,激起更大的白色水汽,如同云雾般蒸腾弥漫,模糊了顾安的身影,只留下一个在氤氲热气中快速移动的轮廓。白色的水汽翻滚着,带着小白菜被激发出的鲜甜气息和鸡蛋的浓香,迅速充盈了整个灶屋,湿漉漉、暖烘烘的,黏在每个人的皮肤上,温柔地包裹着他们。

顾安拿起锅盖,“哐当”一声盖上。锅内的世界暂时被隔绝,只听见锅盖下传来闷闷的、持续的“咕嘟咕嘟”声,像大地深处安稳的心跳。白色的水汽从锅盖边缘和那个小小的气孔里丝丝缕缕地、不停地冒出来,带着越来越浓郁的、令人心安的鲜香。

他转过身,拿起王强已经洗净、控干水分放在竹筐里的包菜。那包菜叶青翠肥厚,叶脉清晰,边缘带着天然的卷曲。顾安没有用刀,而是伸出双手,直接抓住一颗包菜,手指用力,沿着叶片的脉络,“嗤啦”一声,干脆利落地撕下一大片!那声音清脆、爽利,带着一种原始而痛快的破坏力。他手指翻飞,动作麻利而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感,肥厚的叶片在他手中被撕扯成大小不一的块状,边缘是毛糙的、自然的裂口,绝非刀切的整齐可比。撕开的菜叶断面,渗出清亮微黏的汁液,散发出一种生鲜蔬菜特有的、带着微微辛辣的清香,这清香不同于小白菜的清甜,更显粗犷、直接,像是直接从泥土里带来的生命力。

“用手撕,断口粗,炒的时候更吃味儿,也更脆生。” 顾安一边飞快地撕着,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旁边帮忙的王强解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灶膛柴火的噼啪声。这是经验,也是农家灶头世代相传的智慧。

王强学着他的样子,拿起另一颗包菜,也用双手去撕,动作却显得生涩笨拙,远不如顾安那般流畅。撕开的菜叶大小不均,边缘也毛毛糙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扶了扶滑下鼻梁的眼镜。

顾峰早已剥好了蒜瓣,几瓣白白胖胖的蒜肉躺在砧板上。顾安拿过菜刀,刀背在蒜瓣上“啪”地一拍,蒜衣应声而裂。他手指灵巧地捻去蒜皮,露出里面光洁的蒜肉。手腕微动,菜刀在砧板上快速起落,发出密集而清脆的“笃笃笃”声。白生生的蒜米被剁成了细碎均匀的颗粒,辛辣冲鼻的气息立刻在浓郁的蛋菜香气中冲开一条独特的通道,霸道而鲜明。

“滋啦——!!”

又一声热油爆响!另一口炒锅已经烧得滚烫,顾安再次舀入一小勺乳白的猪油。油迅速融化、清亮,冒着细密的青烟。这次,他毫不犹豫地将撕好的包菜块“哗”地一声倒入滚油中!紧接着,一小把晒得暗红干瘪的辣椒段和剁好的蒜末也撒了进去!

“嗤啦啦——!!!”

三种食材与滚油相遇,瞬间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猛烈、更加复杂、更加刺激感官的交响!包菜青翠的叶片在热油中迅速收缩卷曲,边缘开始变得透明;干辣椒段在高温下迅速释放出呛人的、带着焦香的辣意,颜色由暗红转为鲜艳的油红;蒜末则迅速变得金黄,浓郁的蒜香被彻底激发出来,混着辣椒的焦香和包菜的生鲜清气,形成一股极具侵略性、令人食欲大开的复合香气!这香气像一把无形的钩子,狠狠地勾住了所有人的胃和心神。

顾安双手握着锅铲,大开大合地翻炒着。铁铲刮过锅底,发出铿锵有力的“锵锵”声。翠绿的包菜叶、鲜红的辣椒、金黄的蒜末在滚烫的油锅中上下翻飞、激烈碰撞,颜色在高温下发生着奇妙的变化。包菜变得油亮软韧,边缘带着诱人的微焦色;辣椒的红色更加鲜艳欲滴;蒜末的香气被热油完全逼出,辛辣中透着焦香。整个灶屋里弥漫着一种热烈、粗犷、令人精神振奋的锅气!

翻炒片刻,顾安动作利落地撒入一小撮晶莹的盐粒,又抖入一点点提鲜的味精。最后,他捏起一小撮白砂糖,手腕轻轻一扬,细碎的糖粒如同微雪般均匀地撒入锅中。糖粒在高温和咸鲜的包裹下迅速融化,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画龙点睛般的柔和底味,巧妙地平衡了盐的咸、辣椒的燥、蒜的冲,将整道菜的滋味瞬间拔高、调和、圆融!锅铲再次快速翻动,让这最后的点睛之笔均匀地包裹上每一片菜叶。

很快,包菜也炒好了。翠绿中点缀着红艳的辣椒和金黄蒜末的菜被盛入一个大大的搪瓷盆里,油亮亮、热腾腾地冒着勾魂摄魄的香气。

此刻,小白菜蛋汤锅里的“咕嘟”声也变得低沉而浑厚。顾安掀开锅盖,一股更加浓郁、鲜甜、醇厚的白气猛地腾起!翠绿的小白菜已经完全变得柔软深碧,在乳白色的浓汤中沉沉浮浮。金黄色的鸡蛋块吸饱了汤汁,显得更加饱满诱人。一股混合了蔬菜清甜、鸡蛋浓香和猪油丰腴的、无比温暖熨帖的鲜美气息,如同暖流般瞬间席卷了每个人的感官。

“开饭了!”顾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有着尘埃落定般的沉稳。

昏黄的灯泡下,一张老旧的方桌被摆在了灶屋中央,挨着暖烘烘的灶膛。桌子不大,边缘甚至有些掉漆,却是这个家此刻最温暖的灯塔。冒着热气的白菜蛋汤装在最大的搪瓷盆里,放在桌子中央,乳白的汤面上浮着点点金黄的油星和碧绿的菜叶,热气袅袅上升。旁边是一大盆油亮喷香的手撕包菜,红艳的辣椒段和金色的蒜末点缀在翠绿之中,格外诱人。

顾安盛了满满一碗浓稠的白米粥,米粒饱满,散发着温润的谷香,轻轻地放在顾然面前。王强手脚麻利地摆好碗筷,碗是粗瓷的,带着朴实的手感。顾峰早已迫不及待地爬上自己的小板凳,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桌上的菜,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吸着香气。

顾大海最后一个在桌边坐下,挨着顾然。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又落在女儿苍白却带着一丝期待的脸上,喉头动了动,最终只是拿起自己的筷子。

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人说话。筷子触碰碗沿的轻响,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顾然拿起勺子,先是小心地舀起一勺乳白滚烫的汤,轻轻吹了吹,送到唇边。温热的汤汁滑过舌尖,一股极其纯粹而浓郁的鲜甜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那是小白菜被滚水激发的、来自泥土和阳光的清甜,是土鸡蛋的醇厚浓香,是猪油特有的丰腴脂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恰到好处提点了所有滋味的咸鲜。这味道如此温暖、如此家常,又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似乎真的将一丝微弱的力量注入了她冰冷疲惫的身体深处。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小口,满足地、轻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缕细细的白烟。

“甜……”她低声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但那语气里的满足是真实的。

顾安夹起一大筷子油亮的包菜放到她面前的粥碗里。“尝尝这个,脆生。”他低声说,目光紧紧追随着妹妹的反应。

顾然用筷子夹起一片边缘微焦卷曲的包菜叶,送入口中。牙齿轻轻咬下,先是感受到一层薄薄的、带着油脂香气的微焦脆壳,紧接着是菜叶本身的爽脆多汁,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味蕾上瞬间炸开咸、鲜、微辣、蒜香,还有那一点若有若无、却至关重要的回甜!所有的味道层次分明,又完美融合,形成一种极为下饭、令人欲罢不能的复合滋味。那一点点白糖的妙用,像一双温柔的手,将辣椒的燥、蒜的冲、盐的咸稳稳地拢住、驯服,只留下满口的鲜香爽脆。她忍不住又夹了一片,细细地咀嚼着,苍白的脸上因为食物的热气和美味,终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却异常生动的红晕。

“好吃!”顾峰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嚷着,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一手抓着半个粗面馒头,一手用勺子笨拙地舀着汤里的鸡蛋块,吃得头也不抬。

王强也连夹了几筷子包菜,吃得飞快,一边吃一边忍不住点头,被辣椒呛得微微吸气,眼镜片上很快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他也顾不上去擦。“安哥,这包菜…咳咳……真绝了!这撕的,这火候,这味儿……”他由衷地赞叹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痛快,仿佛要把连日来的沉重都暂时吃下去、消化掉。

顾大海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着。他吃得很快,动作却并不粗鲁。他先是夹了几片包菜,仔细地咀嚼着,感受着那咸鲜香辣脆生的复合滋味在口中绽开。然后,他放下筷子,拿起勺子,舀了满满一勺汤,特意在汤里多捞了一些金黄的鸡蛋块。他没有立刻喝,而是将那勺沉甸甸的、浸满了蛋块的浓汤,稳稳地、无声地放进了顾然面前的粥碗里。金黄的蛋块沉浮在乳白的汤和晶莹的粥米之间,散发出更加诱人的光泽和香气。

顾然抬起头,看着父亲。顾大海没有看她,只是拿起自己的空碗,示意顾安给他盛粥。他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浑浊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沉重坚硬的东西,在食物的温热和儿女的气息中,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融化了一角。

顾安看着父亲那无声的动作,看着妹妹碗里多出的、沉甸甸的鸡蛋块,看着王强吃得额头冒汗的痛快样子,看着弟弟小峰吃得摇头晃脑的满足模样……他夹起一片手撕包菜放进嘴里,牙齿用力地咀嚼着,感受着那爽脆的质地和饱满的复合滋味在口中爆开。咸、鲜、辣、甜、蒜香、锅气……每一种味道都如此清晰而强烈,混合着猪油特有的、带着点粗粝感的丰腴香气。这熟悉到骨子里的、带着泥土和灶火温度的家常味道,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冲撞着他连日来被焦虑和恐惧冰封的心房。

眼眶毫无征兆地一热,他猛地低下头,假装被辣椒呛到,用力地咳嗽了几声,顺势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快速地抹过自己的眼睛。再抬起头时,眼底的红血丝似乎更密了些,但那股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阴霾,在氤氲的饭菜热气里,似乎真的被冲淡了那么一丝丝。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大勺混着鸡蛋和小白菜的浓汤,连汤带菜,猛地送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那温热鲜甜的汤汁滑过喉咙,落入胃袋,像一颗小小的火种,暂时驱散了那附骨之疽般的深寒。

小小的灶屋里,只有碗筷轻碰的声音、咀嚼吞咽的声音、汤锅里残余的微弱的咕嘟声,以及窗外依旧呼啸的风声。昏黄的灯光下,食物的热气袅袅升腾,模糊了每个人脸上沉重的痕迹,只留下专注进食的剪影。那碗浓白的蛋汤,那盆油亮的包菜,散发着朴素而强大的暖意,无声地熨帖着被苦难磨砺的心肠。这顿饭,嚼碎了沉默,咽下了叹息,在绝望的坚冰之上,烫出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真实的、属于家的暖巢。

顾峰吃得小肚子溜圆,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碗。他意犹未尽地伸出小舌头,像只贪吃的小猫,仔细地、一点一点地舔着碗底残留的最后一点乳白的汤汁和黏在碗壁上的几粒米。那专注而珍惜的模样,仿佛碗里盛着的不是残羹,而是什么难得的琼浆玉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