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一畦新绿暖寒秋(1/2)

十月末的尾巴扫过粤东,深秋的寒意便一日重似一日地沁进了骨头缝里。顾家小院那棵落了叶的苦楝树,光秃秃的枝桠戳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只干枯嶙峋的手,无言地托着这沉甸甸的暮色。风卷过空荡荡的院坝,带着湿冷的潮气,旋起几片枯叶,贴着地面沙沙地滚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医院消毒水和某种沉疴的压抑气息,无声地笼罩着每一个角落。

灶屋的门半掩着,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切割着门外浓重的暮色。顾安蹲在灶膛前,手里捏着一把晒得焦干的松针,小心地引着火。松针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跳跃起几点微弱的火星,舔舐着灶膛里粗壮的柴块。光影在他沉默而紧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地晃动,映出眼底深处积聚的暗沉疲惫,如同积着厚厚黑云的天空,沉沉地压着。灶膛里终于腾起一股带着松脂清香的暖意,橘红色的火焰稳稳地燃烧起来,驱散着屋角积聚的寒意。

“哥,水快开了吧?”一个细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从灶屋门口传来。

顾安猛地抬头,像被惊扰的兽。顾然不知何时倚在了门边。她身上裹着一件顾安宽大的旧棉袄,越发显得人伶仃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散了架。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是那种浅浅的、缺乏生机的淡粉色,唯有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灶火映照下,意外地闪烁着一点微弱的、近乎固执的光亮。她怀里费力地抱着两颗饱满浑圆的包菜,青翠欲滴的叶片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晶莹的露水,沉甸甸的,压得她细瘦的手臂微微发颤。脚边,放着一小篮刚掐下来的小白菜,水灵灵的叶片支棱着,散发出清冽的泥土和新鲜蔬菜混合的气息,是这沉闷空气里唯一鲜活的颜色和生气。

“然然!”顾安的声音几乎是喝出来的,带着惊惶,“谁让你去菜园的?!外面风硬得很!”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身,几步抢到门边,不由分说地一把接过顾然怀里沉重的包菜。那沉重的分量让他心头更是一沉,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眼底的疲惫瞬间被浓重的担忧和心疼覆盖,“快进屋去!这里烟呛!”

顾然没有立刻动,只是固执地站在门口,任由那带着松烟气息的热气拂过她冰凉的脸颊。她微微仰起头,看着哥哥紧绷的下颌线,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持,像在小心翼翼地护着一簇随时会被吹熄的火苗:“哥,今年咱家包菜长得多好啊……你看,又大又紧实。小白菜也嫩,水灵灵的……我想着,晚上就吃这个。”

她顿了顿,目光垂下去,看着脚边那篮鲜嫩的小白菜,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声音更轻了,仿佛是在对自己低语:“……新鲜着呢。吃了,有力气。”

那“有力气”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顾安的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细密的疼。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握着包菜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青色的菜叶被捏得微微凹陷下去。他避开妹妹带着微弱祈求的眼神,声音有些发哽,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先进屋!坐好!菜……我来弄!听话!”

顾然看着哥哥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混杂着心疼、焦灼和一种她此刻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她终于没再坚持,顺从地、慢慢挪到灶屋角落那张矮矮的小板凳上坐下,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宽大的棉袄里,像一只疲惫归巢的鸟儿。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执着地追随着顾安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目光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顾安深吸了一口气,灶火的暖意似乎终于驱散了方才那一瞬间刺骨的寒意。他动作麻利地舀了几瓢清水倒进一口大铁锅里,看着水面在灶火的舔舐下开始泛起细小的气泡。转身走到灶屋另一边的小水缸旁,拎起那篮小白菜,又拿起两颗硕大的包菜,蹲下身开始清洗。

冰凉刺骨的井水哗哗地冲击着他粗糙的手掌。他仔细地剥掉包菜外层沾着泥土的老叶,露出里面鹅黄嫩绿的芯儿。一片片肥厚的叶片被他掰开,浸在清水中反复漂洗,洗去泥沙和可能残留的霜痕。水珠顺着翠绿的叶片滚落,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和蔬菜特有的、带着生命力的青涩气息交织在一起,奇异地带来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他忍不住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顾然。她正安静地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目光有些放空,似乎在努力地积蓄着一点力气,又像是在抵抗着一阵悄然袭来的眩晕。

顾安的心又揪紧了,他猛地低下头,更用力地搓洗着手中的菜叶,仿佛要把心头的沉重和不安也一并洗去。

“笃笃笃……”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灶屋短暂的寂静。王强裹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冲了进来,眼镜片上瞬间蒙上了一层白雾。他怀里抱着个有些变形的纸箱,小心翼翼地放在角落的干柴堆上,嘴里呵出白气:“冻死我了!安哥,省农科院那边……呃?”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摘掉眼镜用衣角胡乱擦了擦,这才看清角落里安静坐着的顾然。

“然然?”王强的声音立刻放轻了,带着一丝惊喜和担忧,“你怎么在这?感觉好点没?”他快步走过去,想靠近又有些迟疑,最后只是局促地站在顾然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关切地上下打量着她。

顾然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如同初春冰面上绽开的第一道细纹,脆弱却带着暖意:“王强哥,你回来啦。我没事,就是……想看看哥做饭。” 她的声音依旧细细弱弱的。

“哦哦,做饭好,吃饭好……”王强有些语无伦次地应着,目光转向顾安清洗的蔬菜,立刻像是找到了转移话题的救星,“安哥,我来帮你!”他撸起袖子,蹲到水缸边,不由分说地拿起另一颗包菜开始剥洗,动作略显笨拙却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重要的科学实验。“林研究员托人捎了些营养剂,说是对……对身体恢复有帮助。还有几本新出的食用菌期刊,我都带来了,放那边了。”他用下巴点了点那个纸箱,极力想让语气显得轻松平常。

顾安“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只是把洗好的小白菜码进一个干净的竹筐里沥水。王强的到来,以及他话语里竭力掩饰的关切和那箱东西代表的沉重情谊,像一块石头投入死寂的水潭,在他心里无声地漾开一圈圈涟漪。他沉默着,手上的动作却加快了节奏。

顾大海佝偻着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灶屋门口。老人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步履显得有些蹒跚。他浑浊的目光先是落在顾然身上,细细地、无声地端详了几秒钟,确定她安然坐着,那紧绷的、刻满风霜沟壑的脸上才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灶台另一侧,把手里的布袋轻轻放在台面上。解开袋口系着的布绳,露出里面圆润饱满的土鸡蛋,一个个沾着星星点点的草屑和鸡舍的微尘,透着新鲜的光泽。他伸出枯树皮般的手,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地,将鸡蛋拿出来,整齐地码放在灶台干净的角落。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的珍宝,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安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看着那一个个象征着最朴素希望和心血的鸡蛋,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呼吸都变得滞涩。他别开脸,目光投向灶膛里燃烧得正旺的火焰,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眼底,却驱不散那深处的阴霾。

“爸……”顾然轻轻地唤了一声。

顾大海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起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看向女儿,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沉重的、几乎看不见的点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坐下,接过顾安手里的烧火棍,往里添了一根粗壮的柴。柴禾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橘黄的火光映亮了他沟壑纵横、写满无尽忧虑的脸,沉默得像一尊在炉火边烘烤着的、饱经风霜的石像。

灶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只有柴火的噼啪声、锅里水将开未开的咕嘟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在回响。一种无形的、名为“三十万”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艰难。顾峰像一阵裹着寒气的小旋风,猛地从外面撞开了灶屋的木门,带进一股冷冽的暮气。

“姐!姐!看我捡的!”他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像颗小草莓,兴奋地举着一把枯黄但形状奇特的狗尾巴草,献宝似的冲到顾然面前,“看,像不像小兔子尾巴?给你!”

顾然被弟弟这突如其来的火热情绪撞了一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终于漾开了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冰层裂开,透出底下温润的水光。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地接过那蓬毛茸茸的枯草,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真像,谢谢小峰。” 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些许温度,目光温柔地落在弟弟冻得通红却生机勃勃的小脸上。

这短暂而鲜活的暖意,像投入沉闷水面的石子,激起了细微的涟漪。顾大海往灶膛里塞柴禾的动作,似乎不那么僵硬了。王强剥洗包菜叶子的手指,也灵活了些许。

锅里的水终于“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白色的水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温热的湿意。顾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那沉重的心事暂时压回心底。

“小峰,去剥几瓣蒜。” 顾安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带着一种掌控厨房的笃定。他转身走到灶台前,掀开大铁锅的木头锅盖,一股浓白滚烫的水汽“呼”地冲腾而起,瞬间模糊了他的面容。他拿起长柄的葫芦瓢,舀出几瓢滚水注入旁边一口较小的炒锅里,那是用来焯烫小白菜的。

“好嘞!”顾峰得了指令,响亮地应了一声,立刻丢开捡回来的宝贝枯草,像只灵活的小猴子般蹿到放杂物的木架旁,踮起脚从挂着的一辫大蒜上揪下几瓣硕大的蒜头。他挨着顾然蹲下,小手笨拙地撕扯着蒜头外面干枯带泥的外皮,小眉头因为用力而微微皱着。

顾安的目光扫过台面上那排圆润的土鸡蛋。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蛋壳微凉而粗糙的质感。他选了四个最大、颜色最深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生命的温度和重量。拿起一只粗瓷碗,在碗沿上轻轻一磕,“咔”的一声脆响,蛋壳碎裂,澄澈的蛋液裹着橘红色的蛋黄,“滋溜”一下滑入碗中。他动作流畅地重复着,蛋壳碎裂的轻响在安静的灶屋里格外清晰。四个金灿灿的蛋黄卧在清亮的蛋液里,像四枚小小的太阳,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滋啦——!”

热油入锅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打破了之前的沉闷。顾安将一小勺凝固的、乳白色的猪油舀进烧热的炒锅里。猪油块在滚热的锅底迅速融化、摊开,化作一汪清亮透彻、香气霸道的油脂,欢快地冒着细密的小泡,滋滋作响。一股浓郁的、带着动物油脂特有醇香的焦香气,瞬间在狭小的灶屋里爆炸开来,强势地驱散了所有阴郁的气息,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勾起肠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这香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所有人的心神。

顾峰剥蒜的动作停住了,小鼻子用力地嗅着,眼睛亮得惊人。顾大海握着烧火棍的手紧了紧,昏黄的眼珠在灶火的映照下似乎亮了一瞬。就连蜷缩在角落的顾然,也下意识地挺直了些微身体,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贪婪的神色,目光紧紧追随着灶台前哥哥的一举一动。

顾安拿起盛着蛋液的粗瓷碗,手腕悬在油锅上方,微微倾斜。金黄的蛋液如同融化的阳光,缓缓流入滚热的猪油中。就在蛋液接触热油的瞬间——

“嗤——!!!”

一声更为猛烈、响亮的爆响炸开!蛋液边缘迅速凝固、膨胀,泛起金黄油亮的焦边,无数细小的油泡在蛋液表面激烈地翻滚、跳跃、爆裂,释放出更加强烈的、令人垂涎欲滴的焦香。那声音和香气,充满了生命的热烈与蓬勃。顾安拿起锅铲,手腕灵活地转动、翻搅。铲刃贴着锅底,轻巧地将凝固的鸡蛋划开、打散。金黄的蛋块在清亮的油中翻滚、碰撞,体积迅速膨大,颜色愈发诱人,边缘带着漂亮的焦黄卷边,浓郁的蛋香混合着猪油的丰腴,如同实质般充盈了整个空间。

“真香啊……”顾峰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小声地赞叹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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