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寒流与希望（1/2）

2010年的粤东深秋，带着一种不同往年的湿冷。往年此时，山林间尚有余绿，但今年几场连绵的秋雨过后，寒意早早地渗入了顾家村的每一寸土地。村后连绵的丘陵，阔叶林的叶子仿佛一夜之间被冻得发脆，染上了浓重的赭石与焦黄，风一吹过，便发出细碎的、萧瑟的声响，如同大地低沉的叹息。

然而，在顾家村靠山脚那片相对平整的土地上，气氛却截然不同。几排崭新的、覆盖着深色遮阳网和白色塑料膜的出菇棚整齐排列，棚内，温暖潮湿的空气孕育着勃勃生机。这正是“青山缘菌菇生产合作社”（在顾安的建议下，联合社更名为更规范的合作社）的核心产区。棚外，工人们（主要是合作社的社员和家属）正有条不紊地将一筐筐刚刚采摘下来、还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鲜菇——饱满的平菇、金灿灿的榆黄蘑、以及少量试种成功的香菇——装入印有醒目“青山缘”商标和有机认证标识的透明pp盒中。盒子被小心翼翼地码放进铺着冰袋的蓝色保温箱里，等待着被搬上那辆合作社咬牙添置的二手小货车，送往县城和省城日益扩大的市场。

合作社办公室——由原来王有福家腾出的厢房改建而成——此刻气氛紧张而充满期待。墙壁上挂着新绘制的合作社组织架构图、生产流程图和一张醒目的倒计时牌：“省示范基地评审倒计时：3天”。

顾安、王强、顾然围坐在一张略显陈旧但擦得锃亮的办公桌前，桌上摊开着厚厚一叠材料——《省级星火计划食用菌新品种新技术示范基地申报书》。这是他们几个月来，在省农科院林研究员和张技术员指导下，呕心沥血完成的成果，凝聚着顾家村所有人的希望。

“所有数据都核对三遍了，”顾然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明亮，“合作社成员名单、股权结构、财务报表、生产记录（包括德成伯的‘菌棚日记’精选）、销售合同、检测报告、还有和林老师他们的合作协议副本……都齐全了。”她纤细的手指划过材料清单，每一个项目后面都打了勾。

王强推了推鼻梁上那副为了看显微镜新配的眼镜，补充道：“菌种厂那边也准备好了，灭菌锅、接种台都调试到最佳状态。新引进的农科院‘平优3号’和‘榆黄2号’母种扩繁出来的原种，菌丝长得非常健壮，洁白浓密，绝对拿得出手！大棚里的示范菇也长势喜人。”

顾安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倒计时牌，又望向窗外忙碌的装车景象。深秋的寒意似乎被这繁忙驱散了不少。“这是我们合作社，也是顾家村，真正走向规范化、获得官方认可的关键一步！”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林老师在电话里说，这次评审组的规格很高，由省农科院、省科技厅和市农业局的专家联合组成。他们不仅要看材料，更要实地考察我们的菌种厂、出菇棚、管理流程，还要和社员代表座谈。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建军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少见的焦虑：“安哥！强哥！不好了！三号棚……三号棚靠东边那几排菌棒，好像……好像不对劲！”

菌种危机：无形的硝烟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三号棚，正是用来展示省农科院新品系和新栽培技术的重点示范棚！

顾安和王强几乎是弹射起来，抓起挂在墙上的白大褂就往外冲。顾然也立刻抓起记录本和相机跟上。深秋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菌类特有的潮湿气息。

三号棚内，温暖依旧，湿度适宜。但走到东侧，一股隐隐的、不同于正常菌香的酸败气味钻入鼻孔。王强脸色一变，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根标注着“平优3号”的菌棒。只见菌袋表面，本该是洁白浓密的菌丝覆盖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片不规则的、灰绿色的霉斑！霉斑附近的菌丝显得稀疏、萎蔫。他迅速用消毒过的镊子挑开霉斑处，里面的培养料已经变色发粘！

“是绿霉！还有疑似链孢霉！”王强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沉重，“污染了！而且不止一根！”他迅速检查了周围的几排菌棒，发现出现污染迹象的菌棒有几十袋之多！

顾安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浸入了冰水。距离评审组到来只有三天！示范棚的核心区域出现严重污染，这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这不仅仅关系到几排菌棒的损失，更关系到整个示范基地评审的成败！专家们会怎么看？连最基本的无菌操作和污染防控都做不好，还谈什么示范基地？

“怎么会这样？！”王建军急得额头冒汗，“接种的时候我和六婶都严格按照强哥你教的，消毒了好几遍！棚里的温湿度也一直盯得很紧啊！”

顾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强子，立刻封锁三号棚东区！建军，去把昨晚和今天早上负责三号棚通风、喷水、巡查的值班记录拿来！还有，这几天接触过这批菌棒的所有人员名单！然然，你去菌种厂，检查用于三号棚接种的那批生产种原种瓶！看有没有污染迹象！动作要快，注意消毒，别扩大污染！”

命令迅速下达，众人分头行动。深秋的寒意此刻仿佛渗透到了每个人的骨头缝里。

排查与裂痕：信任的试炼

排查工作在压抑的气氛中进行。

顾然很快从菌种厂返回，带来的消息让人稍松一口气：“接种用的那批‘平优3号’原种瓶，我仔细检查了五瓶，菌丝洁白健壮，瓶壁无杂菌，瓶口棉塞无异常。菌种本身应该没问题。”

王建军拿来了值班记录，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温湿度、通风时间和操作人员签名——都是严格按照规程操作的。名单上，这几天接触过三号棚东区菌棒的，除了固定的技术员王强、负责日常管理的王建军和六婶，就只有新加入合作社不久、负责搬运菌棒上架的社员李老栓的儿子——李小栓。

当李小栓被叫到临时隔离出来的办公室问话时，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显得局促不安，眼神躲闪。 “小栓，前天下午，是你负责把新菌棒从菌种厂搬到三号棚东区上架的吧？”顾安尽量让语气平和。 “是……是我。”李小栓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搬的过程中，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比如菌袋破了？或者你不小心碰到脏东西又没注意消毒？” 李小栓的头更低了，声音细若蚊呐：“没……没啥特别的……就是……就是搬的时候，我……我烟瘾犯了，在棚外抽了根烟，然后……然后没洗手就直接搬了……” “什么？！”王强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李小栓！我强调过多少次！进入生产区严禁吸烟！接触菌棒前必须用消毒水洗手！这是铁律！你当耳边风了？！” 李小栓吓得一哆嗦，差点哭出来：“强哥……我……我就抽了一根……想着就一会儿……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他家里条件不好，刚加入合作社不久，对这份工作格外珍惜，此刻又怕又悔。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问题的根源似乎找到了——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疏忽，一次侥幸心理，导致了这场可能葬送整个合作社希望的灾难！愤怒、失望、后怕的情绪在众人心中翻腾。

王有福闻讯赶来，听到缘由，气得胡子直抖：“糊涂！糊涂啊！小栓！你这是要害死大家啊！”他痛心疾首，更多的是对儿子王强严格管理下仍出现纰漏的懊恼和对评审的担忧。 李老栓也赶来了，听到儿子的过失，又羞又愧，对着李小栓抬手就要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安仔他们给你机会，你就这么报答？！” 顾安拦住了李老栓，他的脸色同样难看，但眼神深处却有着一种超越愤怒的沉痛。他看着瑟瑟发抖、满脸泪痕的李小栓，看着痛心疾首的王有福和李老栓，看着周围社员们或愤怒、或担忧、或失望的眼神。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顾安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污染已经发生，评审还有三天！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如何补救！如何把影响降到最低！”

他转向王强，目光锐利：“强子，你是技术负责人，评估一下，污染范围有多大？有没有扩散风险？最坏情况，需要清理掉多少菌棒？有没有可能紧急从其他棚调拨健康的、品相好的同品种菌棒过来补位？”

王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思考：“污染集中在东区靠门口通风较好的几排，目前发现的有问题菌棒大概五十袋。绿霉和链孢霉扩散很快，必须立刻隔离销毁！其他区域我马上带人再仔细筛查一遍！至于补位……”他眉头紧锁，“其他棚的‘平优3号’都是同期接种，生长状态差不多，品相好的可以抽调一部分过来紧急补位，但数量有限，而且需要小心搬运避免污染。另外……我们可以把旁边状态最好的‘榆黄2号’展示区扩大一些，重点突出这个品种的优势？”

“好！”顾安当机立断，“立刻行动！”

1. 隔离销毁： 王强亲自带人（严格消毒），将已确认污染的菌棒迅速移出三号棚，运到远离生产区的指定地点深埋并撒上生石灰消毒。

2. 全面筛查： 王建军、六婶带人对三号棚所有菌棒进行地毯式检查，不放过任何可疑点。

3. 紧急补位： 顾安亲自协调，从相邻的二号棚精选出三十袋品相最佳的“平优3号”菌棒，由顾然和李德成监督（李德成虽然沉默，但做事极其细致负责），进行严格消毒处理后，小心翼翼地搬运到三号棚指定位置补位。同时，调整三号棚内布局，将原本位置稍偏但状态极佳的“榆黄2号”菌棒移至更显眼区域。

4. 消毒防控： 对三号棚东区进行彻底消毒（喷洒专用杀菌剂、加强通风、紫外线灯照射），对整个生产区的消毒规范进行突击再培训和强调。

5. 内部处理： 顾安单独找李小栓和李老栓谈话，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宣布对李小栓处以扣除当月绩效奖金、暂停接触核心生产环节一个月的处罚，并责令其在全体社员会上做深刻检讨。李老栓感激顾安没有直接开除他儿子，连声保证会严加管教。

处理过程迅速而高效，但无形的裂痕和沉重的压力已经产生。李小栓事件像一根刺，扎进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和规范化管理的肌体里。社员们私下议论纷纷，对新加入社员的管理、操作规范的执行力产生了质疑。王强更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觉得是自己监管不力。深秋的寒意，伴随着这场无形的硝烟，笼罩在合作社上空。

医疗线：隐忧浮现

就在合作社全力扑灭菌种危机的同时，另一条关乎顾家的暗线也在悄然发展。

乡卫生院组织的“送医下乡”医疗队再次来到顾家村。这次队伍里多了一位来自县医院内科的年轻女医生，姓张，是响应省里“医疗资源下沉”号召来基层服务的。医疗点设在村委会，前来问诊的村民络绎不绝。

顾然这几天因为合作社评审和菌种危机的事情，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和疲惫状态，加上天气转冷，她总觉得头晕乏力，脸色也有些苍白。在顾大海和李德成的催促下（李德成罕见地主动开口让她去看看），顾然抽空来到了医疗点。

张医生很耐心，详细询问了顾然的症状：头晕、乏力、偶尔心慌、脸色苍白、畏寒，尤其是月经量偏多且持续时间较长。她仔细为顾然做了体格检查，测了血压（偏低）、心率（稍快），查看了眼睑和指甲床（颜色偏淡）。张医生的眉头微微蹙起。

“顾然同志，根据你的症状和初步检查，我高度怀疑你有贫血。”张医生语气温和但严肃，“特别是缺铁性贫血的可能性很大。女性因为生理原因，本就是贫血的高发人群。加上你平时工作劳累，饮食可能也不太规律，营养摄入不足，或者吸收不好，都会加重。”

她拿出一个小小的便携式血红蛋白检测仪（2010年时在基层还算新鲜设备）：“我帮你采一滴手指血，快速测一下血红蛋白浓度，可以初步判断。”

几分钟后，结果出来了：血红蛋白浓度92 g\/l（成年女性正常值下限一般为110-120 g\/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