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体检(2/2)

医生停下来,目光温和地看着大姑:“你这种长期的疲劳感、食欲不振、整个人没精神,我觉得可能更多是身体长期劳累透支、营养摄入不足,再加上最近心理压力实在太大了导致的。当然,”他再次强调,“这个肺结节是需要重视的,但它现在还非常小,远远没到需要恐慌的地步。我建议先采取保守治疗,定期观察。”

“观……观察?不……不用开刀?不用……住院?”大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弱光亮,她紧紧抓住顾沛胳膊的手稍稍松了些力气。

“暂时不需要手术。”王医生肯定地点点头,“这么小的结节,直接做手术创伤太大,而且从目前看也没有必要。我们建议先进行一段时间的抗炎治疗,三个月后回来复查一个更清楚的胸部ct,看看这个结节有没有变化。如果到时结节缩小了甚至消失了,那就基本可以确定是炎症性的。如果它大小没什么变化,那就继续定期观察。如果它有增大的趋势,那我们再考虑进一步检查甚至手术干预。现在,对你来说最要紧的是——”医生加重了语气,“放宽心,好好休息,加强营养,务必按时吃药!”

医生的话,如同久旱后降下的甘霖,又似一道光芒万丈的赦免令,瞬间驱散了诊室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阴霾。大姑紧绷到极限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她捂住脸,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委屈、无助和提心吊胆,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化作汹涌决堤的泪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好……好了好了……姐……没事了……没事了……”顾沛的眼圈也猛地红了,他拍着姐姐单薄的后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习惯用肩膀扛起生活的汉子,此刻也难掩激动和心酸。

大姑父李德成则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在胸腔里憋了整整一个世纪。他紧绷如铁的黝黑脸颊松弛下来,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后怕和难以言喻的庆幸,甚至带上了一丝对医生权威的敬畏。他搓着粗糙的大手,像个孩子一样有些语无伦次地连连对着医生鞠躬:“谢谢医生!谢谢王医生!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那发自肺腑的庆幸劲儿,比他家果园丰收时还要激动百倍。

顾安也感觉眼眶一阵发热,悬在万丈深渊上的那颗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肺部小结节,良性可能性大,只需吃药观察——这比他预想中最可怕的结果要好上太多太多了!他立刻向前一步,声音带着感激和急切:“医生,那我们需要用什么药?具体怎么服用?日常需要注意些什么?”

王医生详细地开了处方:一种针对可能存在的肺部慢性炎症的口服抗生素(特别叮嘱要饭后服用,减少对胃的刺激),一种温和的保肝药,一种缓解胆囊不适的中成药冲剂,还有一瓶补铁口服液(针对轻度贫血)。他仔细说明了每种药的用法用量,特别强调了要保证充分的营养摄入,多吃富含优质蛋白和维生素的食物,务必避免过度劳累,保持心情放松愉悦,并且三个月后必须按时复查胸部ct。

“医生,这些药……贵……贵不贵?”大姑父李德成又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虽然知道结果已是万幸,但深入骨髓的、对经济负担的担忧本能地冒了出来。

王医生似乎早已习惯,耐心解释道:“这几种药加起来,大概两百多块钱。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的门诊用药报销目录里,部分药品是可以按规定比例报销的,具体能报销多少,缴费时收费处会根据系统自动核算。”他特意看向顾安,眼神带着信任和嘱托,“小伙子,你懂政策,记住保留好所有的缴费发票和明细单据,回去找村里统一办理报销手续。”

“明白!谢谢您王医生!太感谢了!”顾安连声道谢,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拿着药单再次走出诊室,外面走廊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仿佛都比来时更加明亮、更加温暖,空气中那股沉重的消毒水味似乎也变得淡了些。大姑虽然还在用手帕擦拭着止不住的泪水,但脸上那层沉沉的死灰色已然褪去,焕发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光彩,连步履都似乎轻快了一些。顾沛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浅浅的笑意。大姑父李德成则破天荒地主动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妻子的胳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回去好好歇着,我给你炖个老母鸡汤……好好补补……”

顾峰看到大家脸上的表情,立刻明白了结果,兴奋得差点原地蹦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姑!没事就好!”少年人的喜悦纯粹而热烈,像阳光一样驱散了残留的阴霾。

再次排队缴费、拿药。当收费员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操作一番,报出药费总额“两百八十七块六毛”,紧接着又说:“新农合报销后,自付部分是一百零五块八毛”时,大姑父李德成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整个人都愣住了。

“啥?报……报销这么多?!”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陡然拔高,引得旁边排队的人都侧目看来。原本以为至少要掏出两百多块买药,现在自己只需要付一百出头!这巨大的数字落差带来的冲击,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击中了这个一辈子精打细算、对“看病贵”深恶痛绝的庄稼汉!

“是的,参保人员,符合医保报销目录的药品,按政策比例报销。”收费员早已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句。

顾安立刻付了钱,接过那袋沉甸甸的药品和一沓盖着鲜红收费公章、打印清晰的票据,心里的最后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特意把那一沓票据在大姑和大姑父眼前晃了晃,声音清晰响亮:“姑,大姑父,你们看!报销凭证!我都收好了!一张不少!回头找大海叔盖章上报,肯定能把报销的钱拿回来!咱今天这药,等于国家给咱掏了一大半钱!”

大姑看着那些印着红章的票据,再看看袋子里包装完好的药盒子,最后目光落在顾安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上,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但这次是混杂着无限感激、巨大释然和一种前所未有、实实在在的安心。“安仔……姑的好安仔……多亏了你……也多亏了顾大海支书……要不是你们……”她哽咽着,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顾安的胳膊,仿佛抓住了一根足以将她拖离深渊的救命绳索。

大姑父李德成也重重地拍了一下顾安的肩膀,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很多感激的话,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复杂情绪、如释重负般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对侄子担当的感激,有对医保政策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巨大震撼,更有一种长久以来对“看病贵”深入骨髓的恐惧被现实狠狠打破后的茫然与庆幸。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那每年勒紧裤腰带也要交上的几十块“新农合”钱,不是白白扔进了水里,而是关键时刻能顶大用的救命钱、安心钱!

回家的路上,三轮车依旧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着,但车厢里的气氛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午后的阳光热烈地泼洒下来,连带着风也变得格外温柔煦暖。大姑靠在弟弟顾沛并不厚实却异常安稳的后背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药的塑料袋,像是攥着一袋稀世珍宝。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但笼罩在她眉宇间数月之久的愁云惨雾已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平静和对未来生活重新燃起的微弱却真实的希冀。

“回去……我就听医生的,好好吃药,按时吃……也好好吃饭,把自己身体养好。”她轻声对顾沛说着,更像是给自己立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对,姐,你就安心养着,把身体调养好是第一位的。地里的活计有我,有德成,还有顾峰呢,你别操心。”顾沛的声音也透着久违的轻快,那是一种卸下了心头巨石的松弛感。

大姑父李德成坐在前面车斗里,一反常态地沉默着,不像来时那样喋喋不休地计算着花费或抱怨命运不公。他只是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生机勃勃的田野,眼神有些放空,仿佛在消化着这一天巨大的情绪跌宕和那个关于“报销”的现实冲击波。偶尔,他会回头看一眼妻子紧紧抱在怀里的药袋,眼神复杂难辨。

顾峰则兴奋地跟顾安讨论着回去后怎么监督大姑按时吃药,怎么变着法子给她增加营养,是炖鸡汤好还是蒸鸡蛋羹好。少年人的活力重新回到了车厢里。

顾安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的轻松氛围,心里那块悬空的石头落了地,却并未完全放松。大姑的身体需要长期细致的调养,那个肺部的小结节三个月后的复查就像一把悬而未决的剑。更重要的是,果园里那承载着全家人新希望的两行银色反光膜试验田,此刻正经受着初夏风雨的实际考验。他抬眼望向顾家村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距离,看到了那片在阳光下倔强闪耀的银色光芒。

到家时,已是夕阳西斜。听到三轮车熟悉的“突突”声,顾安的母亲和弟弟顾峰(他一直在家焦急等待消息)都小跑着迎了出来。看到大姑虽然疲惫却明显轻松了许多的神情,再听顾峰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讲述检查结果如何虚惊一场和报销比例如何令人惊喜,一家人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彻底稳稳落地,小小的院子里瞬间充满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欢笑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阿弥陀佛,可吓死人了!”顾安母亲上前一把拉住大姑的手,眼圈泛红,声音都带着激动的颤音,“这下可踏实了,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就言语,嫂子给你做!” “就是!姑,医生都说了没事,您就把心妥妥放肚子里!该吃吃,该歇歇!”顾峰也大声嚷嚷着,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大姑看着围在身边一张张关切的脸庞,感受着这份血浓于水的温暖亲情,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发自心底的、尽管还带着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嗯,让你们都跟着担心了……我……我一定听医生的,好好养,按时吃药……”

大姑父李德成站在人群稍外围,看着妻子脸上那久违的、带着点释然的笑容,再看看院子里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景象,他沉默地走到墙角,习惯性地弯腰拿起靠在墙边的锄头,似乎又想去果园里转转。但锄头刚入手,他动作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犹豫,竟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转身出门,而是默默地将锄头又靠回墙上。他转身,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进了旁边的灶屋。不一会儿,灶屋里传来他有些笨拙地翻找坛坛罐罐的声音——他似乎是在找那罐存着准备卖钱的、家里舍不得吃的土蜂蜜,想给妻子冲碗糖水。

顾安将大姑父这一系列细微的举动看在眼里,心中悄然一动。这个固执得像块石头、把“省钱”刻在骨头里的男人,那片坚冰般的心防,似乎在妻子这场虚惊一场的劫难和医保报销带来的真切实惠面前,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晚饭是在顾安家吃的,格外丰盛。顾安母亲杀了一只正下蛋的半大母鸡炖了汤,金黄澄亮的油花飘在汤面上,香气四溢。又炒了金黄的土鸡蛋,蒸了碗软烂鲜嫩的肉末豆腐。大姑的胃口似乎也被这劫后余生的轻松氛围感染了,在大家殷切的劝说下,慢慢地喝了一小碗温热的鸡汤,吃了小半碗米饭拌着肉末豆腐,脸上也微微有了点血色。饭后,顾安认真地监督着大姑按时服下了第一次药,仔细说明了每种药的吃法和注意事项。

夜色渐深,送大姑和大姑父回家休息后,顾安没有立刻进屋。他拿起手电筒,独自一人,踏着清凉的月色,走向村外那片寄托着希望的果园。

月光如水银泻地,温柔地笼罩着静谧的果园。那两行铺着银色反光膜的垄沟,在皎洁的月光下清晰地延伸开去,像两条蜿蜒流淌的光之河,散发着清冷而神秘的光辉。顾安蹲下身,打开手电,仔细检查。大部分膜面依旧绷得紧紧的,光滑平整,在光束下反射着炫目的银光。膜下,几天前还沾沾自喜、生机勃勃的杂草,此刻已经彻底枯黄、萎蔫、倒伏,失去了所有生机。雨后排水沟里残留的那点水迹也早已被阳光蒸干。这一切都无声地宣告着这项新技术初步的成功。

然而,当他检查到靠近地头边缘的一小段时,眉头微微皱起。那里因为地势稍低洼,加上前几天那场雨急风骤,似乎有一小块膜被强劲的风吹得有些松散,边缘微微向上翘起,积了一小洼浑浊的泥水。虽然面积很小,看起来微不足道,但顾安深知,必须及时处理。否则,这点积水会慢慢沤坏膜下的土壤,滋生细菌,甚至可能渗透下去影响柑橘苗的根系。

他立刻动手,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拨开那点积水,清理掉湿泥,然后俯身将那块松动的膜仔细地重新拉紧、抚平,用几个u型卡深深地、牢固地嵌进湿润的泥土里加固。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有些酸痛的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技术如同治病,发现问题,及时干预,才能确保最终的成效。

他关掉手电筒,站在月光下的银色“光带”旁,看着眼前这片在静谧夜色中依然倔强闪耀的土地,光芒映亮了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他回过头,目光穿过朦胧的夜色,望向村里大姑家那扇还透着微弱灯光的窗户。此刻,大姑应该刚刚吃完药,在丈夫那笨拙却真实的关怀下,准备安然睡去。 那片肺腑中的小结节,如同这试验田边缘偶然松动的膜积起的泥水,是潜在的风险提示,需要持续的警惕和后续的关注。但此刻的结果,无疑是值得庆幸的转折。大姑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被医保报销的现实阳光驱散了许多;大姑父那坚冰般的顽固和吝啬,也在妻子虚惊一场的病痛和医保带来的切实好处面前,悄然融化了一角。而脚下这片被银色光芒覆盖的土地,正以其无声却蓬勃的生机,坚韧地对抗着杂草与贫瘠,昭示着改变与希望的可能。

顾安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那空气里混合着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胸腔里充满了复杂而澎湃的情绪——有庆幸后的释然,有对未来的隐忧,有沉甸甸的责任感,更有一种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奋力跋涉后,终于看到前方一丝璀璨曙光时的那种坚定信念。他深知,无论是大姑身体的彻底康复,还是这片果园的蜕变与新生,都只是漫长旅程的开端。但至少,在这个微风轻拂、月光如水的初夏夜晚,希望的种子,已经在被银色光芒照亮、松软下来的泥土深处,在亲人劫后余生、重新燃起暖意的心田里,顽强地、深深地扎下了根须。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两条流淌的“银河”,毅然转身,踏着坚实的步子,朝着村里亮着温暖灯光的家走去。前方的道路依旧漫长且充满未知,但他已不再踌躇。银膜之下,生命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悄然孕育着新的篇章,如同枝头那挣扎着萌发的新芽,等待着破晓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