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体检(1/2)
清晨的天光吝啬地透过薄云,院角的丝瓜藤上,露珠沉甸甸地悬着,仿佛也承载了心事。顾安家的堂屋却早早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熬着粘稠的白粥,空气里弥漫着米香,却也缠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绷感。
大姑顾然换上了她最体面的一套衣物——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却浆洗得挺括的藏蓝色涤卡外套,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磨掉了漆的旧发卡紧紧别在脑后。她坐在桌边,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灯光下,她本就偏黄的脸颊更显灰暗黯淡,眼下的乌青像是浓墨画上去的。她努力想对围着她忙碌的弟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牵不起一个像样的弧度。
“姐,粥好了,趁热喝点,垫垫肚子,去医院的路上还长着呢。”顾安的母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轻轻放在大姑面前,声音放得格外轻柔。
大姑喉咙动了动,勉强点点头,拿起勺子,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粥在碗里晃荡了几下,她才舀起一小勺,慢慢送到嘴边,只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仿佛那温热的粥水也灼得她难以下咽。
“吃不下?”顾沛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闷闷地抽着旱烟杆,劣质烟叶的辛辣味在微凉的晨雾中弥散。他今天也罕见地换下了常年沾着泥星子的劳作服,穿了一件半旧的灰色涤卡中山装,领口扣得严实,显得比平日精神些,却也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凝重。作为弟弟,大姐的身体状况像块巨石压在他心头,沉甸甸地坠着。他看着姐姐那憔悴的侧影,眉头锁成了深深的沟壑。
“没事……就是……太早了,没胃口。”大姑的声音干涩沙哑,眼神飘忽不定,下意识地又抬手按住了右肋下方,这个按压的动作几乎成了她近几个月无意识的习惯。
顾安的心也被揪紧了。昨夜辗转难眠,顾大海支书那斩钉截铁的“必须查!”和大姑最后那声带着哭腔的“我去……我去查吧……”反复在他脑海里回响。他期盼着检查能揪出病根,尽早治疗,却又被那未知结果的巨大黑影紧紧攫住。他走到大姑身边,蹲下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背,那粗糙的皮肤下骨节分明:“姑,别怕。县医院设备好,医生有经验,一定能看清楚。咱们早点去,人少,不用等太久。”
“嗯。”大姑低低应了一声,指尖的冰凉透过皮肤传到顾安手心。
门外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链条摩擦声,是大姑父李德成载着顾峰到了。大姑父也换了件干净的卡其布褂子,胡子刮得露出青皮,但脸色依旧紧绷如铁,浑浊的眼睛里混杂着深切的担忧、难以掩饰的焦虑,以及一丝对即将掏出去的、数目不详的医药费的本能疼惜。顾峰则是一脸少年人特有的紧张混合着一种被委以重任的使命感,跳下车就喊:“姑,爸,大伯,车借好了,咱们走吧?”
一辆沾满了泥点的农用三轮车停在院外,是顾峰天没亮就从村里跑运输的堂叔家借来的。这将是他们奔赴县城医院的唯一交通工具。
天光终于大亮,三轮车引擎“突突突”地嘶吼着驶出顾家村,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剧烈颠簸。初夏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和田野特有的青草气息,吹拂着车上每个人的脸,却吹不散那份凝重。顾安和大姑裹着一条薄毯,坐在车厢里铺着的厚厚稻草垫上,顾沛和大姑父挤在前面的驾驶座旁,随着车身晃动而摇摆。顾峰则坐在车厢尾部,背对着行驶方向,警惕地看着后方扬起的尘土,像个忠诚的哨兵。
车厢里异常沉默。大姑闭着眼,随着每一次颠簸轻轻摇晃,眉头始终紧蹙着,仿佛在与体内的不适无声抗争。顾沛和大姑父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话题刻意绕着田间地头的活计、今年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个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话题——那即将到来的检查和未知的结果。顾安的目光则越过车厢板,落在车外飞速后退的田野上——那片片刚插下不久的翠绿秧苗,零星的柑橘树果园,远处起伏的黛色山峦。这片祖祖辈辈扎根的土地,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人的生命,在无声无息袭来的病痛面前,竟如此脆弱,如同风雨中飘摇的秧苗。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县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灰扑扑的楼房渐多,道路也变得宽阔平坦起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嘈杂的喧嚣对于习惯了乡村宁静的一家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迫和疏离。
县医院高大的门楼威严地矗立着,“人民医院”几个红色大字在白底映衬下透着一股冰冷的理性和不容置疑的权威。门口早已排起了蜿蜒的长队,各种口音、各种表情的人汇聚在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汗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焦灼”的气息,几乎凝固了空气。
挂号、排队、等待……繁琐而磨人的过程缓慢地消磨着时间和所剩无几的耐心。顾安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跑前跑后,填表格,抢着付了挂号费(大姑父下意识地想掏钱,被顾安按住了手),询问流程。顾沛和大姑父则负责紧紧护着大姑,在熙熙攘攘、座椅冰凉的候诊区艰难地寻找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塑料椅子冰冷坚硬,坐满了形容枯槁、愁眉不展的人们。大姑的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手紧紧抓住旁边弟弟顾沛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诊室门“吱呀”一声打开,护士喊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她的身体都会不自觉地剧烈绷紧一下,仿佛那是在召唤自己。
“顾然!顾然在吗?”终于,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拿着单子,声音清晰地喊到了名字。
“在!在这!”顾安几乎是弹跳起来,声音因高度紧张而有些变调。他和大姑父一左一右迅速搀扶起大姑,顾沛也一步不离地紧跟在后面,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诊室里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医生,胸牌上写着“王主任”,面容严肃,但眼神中透着阅尽千帆后的温和与沉稳。他仔细询问了大姑的症状: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特别疲惫?具体哪个位置疼痛?疼痛的性质是钝痛、刺痛还是胀痛?胃口如何?睡眠怎样?咳嗽吗?有没有痰?痰的颜色如何?……问题细致入微,仿佛在编织一张捕捉病根的网。
面对一连串的专业询问,大姑显得有些慌乱,回答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常常词不达意。顾安见状,立刻在一旁清晰、条理地补充着,把她平时在家中唉声叹气时念叨的所有不适,包括频繁按压右肋下的习惯,都详实地描述出来。顾沛和大姑父也在一旁点头附和,证实顾安的说法。王医生听得非常认真,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手中的笔在病历本上快速记录着。当冰冷的听诊器头贴在大姑单薄的后背时,她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吸气。王医生专注地听诊肺部,又仔细按压了她的腹部,尤其在肝区和引起她不适的右肋下区域停留了很久。
“这样按疼吗?”他沉稳地问。 “嗯……有点胀胀的……说不上很疼……”大姑的声音虚弱发飘。 “这里呢?这个点?”医生换了个位置,稍稍加重了力道。 “嘶……这里……有点酸疼……”大姑吸着气,眉头拧得更紧。
初步检查完毕,王医生摘下听诊器,表情比刚才更加凝重,眉心蹙成了一个“川”字:“根据你的症状描述和刚才的检查,右肺下部呼吸音确实稍弱,肋下的压痛感也比较明确。我建议先做几项必要的检查:胸部x光片,看看肺部情况;腹部b超,重点看肝胆胰脾肾;再抽个血,查个血常规和肝功能。等拿到结果,我们再做进一步判断,好吗?”
这一连串陌生的检查名称,如同冰冷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在众人心上。大姑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煞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了眼眶。大姑父李德成更是倒吸一口凉气,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几乎是脱口而出:“医……医生……这……这一趟下来得……得多少钱啊?”声音里充满了对庞大经济负担最本能的恐惧和绝望。
顾安的心也猛地沉到了谷底,但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抢在王医生回答之前,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医生,该做的检查我们做!麻烦您开单子吧。我们是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的参保户,按规定这些检查应该能报销一部分的,对吧医生?”他特意拔高了声音强调“新农合”和“报销”,既是说给医生听,更是说给身边面如死灰的大姑和大姑父听,试图在这绝望的冰面上凿开一丝希望的裂缝。
王医生深深看了顾安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了点头:“对,新农合参保人员,符合门诊报销政策的检查项目,可以按规定比例报销一部分费用。具体哪些能报、报多少,缴费时收费处会根据系统核定。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明病因,对症治疗。”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快速地在厚厚一沓检查申请单上签下了名字,递了过来。
拿着这一沓沉甸甸、仿佛承载着生死的检查单走出诊室,缴费窗口前那乌央乌央的长队令人望而生畏。当看清单子上打印的一项项费用明细时,大姑父李德成的呼吸变得粗重浑浊,他捏着单子的手青筋暴起,关节发白,嘴唇哆嗦着喃喃计算:“光拍个胸片就八十多……b超一百二……抽血还要几十块……这加起来……”后面的话他没力气说出口,但一声沉重得仿佛能把人压垮的叹息已经说明了一切。这笔开销,对这个本就拮据的家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大姑更是摇摇欲坠,绝望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死死抓住顾沛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退缩:“德成……要……要不……咱不查了……回家吧……我……我扛一扛……歇歇兴许就好了……”巨大的经济压力和对未知结果的终极恐惧,彻底压垮了她好不容易鼓起的最后一丝勇气。她觉得回去面对那片熟悉的土地,也比在这里被冰冷的机器和巨额账单宣判要好。
“姑!不行!”顾安一把扶住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钱的事您和大姑父都别操心!检查必须做!您忘了顾大海支书昨天说的话了吗?身体是顶顶要紧的大事!报销的钱,我回去就是跑断腿也一定帮您办下来!”他猛地转向大姑父,眼神锐利,“姑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检查的钱我先垫上!其他的回头再说!”他不由分说地从自己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实的旧信封——里面装着他完成镇上民宿设计项目拿到的全部尾款和他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毫不犹豫地塞到旁边一脸懵然的顾峰手里:“峰子,你去排队缴费!仔细问清楚哪些项目能报,报销比例是多少!”
顾峰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感受到那里面厚厚一叠钞票的分量,更感受到哥哥眼神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沉重的托付,他重重点头,眼神也变得坚毅:“哥,你放心!交给我!”他像接到了冲锋命令的小战士,义无反顾地挤进了缴费窗口前那条令人窒息的长龙。
顾沛看着儿子年轻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再看看姐姐惨白的面容和姐夫脸上交织的痛苦与挣扎,他深深叹了口气,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地往前站了半步,更紧地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瑟瑟发抖的姐姐,用沉默如山的力量传递着支持。这一刻,作为弟弟守护病弱姐姐的责任,压倒了一切其他的情绪。
缴费、排队拍x光、排队做b超、排队抽血……时间在焦灼、麻木、漫长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医院就像一个庞大冰冷的钢铁迷宫,闪烁着指示灯的仪器,面无表情、语速飞快的工作人员,无处不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还有各种疾病带来的压抑呻吟和沉重叹息,都像巨石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每一次广播叫号的声音都像重锤敲在神经上。大姑在做b超时,冰凉的耦合剂涂抹在皮肤上,她紧张得全身肌肉僵硬如铁。顾安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湿冷的汗水,低声在她耳边一遍遍安抚:“姑,别怕,没事的,就是照一照,看清楚点,一点都不疼,很快就好……”
等待检查结果的过程,比检查本身更加煎熬。坐在冰冷的、充满消毒水和汗味混合气息的走廊长椅上,周围是同样等待命运宣判的人群,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大姑疲惫地靠在顾沛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那微微颤抖、沾着湿气的眼睫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大姑父李德成蹲在墙角,佝偻着背,不顾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辛辣的烟雾缭绕中,他的脸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最晦暗的乌云。顾峰则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停地跑到走廊尽头的报告自助打印机前张望,然后又失望地踱回来。顾安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一遍遍在脑海里盘算着各种可能的诊断结果以及相应的对策,尤其是报销的具体流程和所需材料,他深知这笔钱对这个家的意义,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所有的报告单终于都拿到了手里。薄薄的几张打印纸,此刻却重逾千钧,仿佛承载着千斤巨石。顾安深吸一口气,将检查报告按照检查类型仔细整理好,再次推开了王医生诊室的门。顾沛和大姑父也立刻起身,一左一右像保镖般跟了进去,顾峰则守在门外,紧张地扒着门缝往里瞧。
王医生戴上老花镜,接过报告单,一张一张,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审阅着。诊室里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咔哒、咔哒”单调而清晰的走秒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击在众人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大姑的双手死死抓住冰凉的木头椅子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青白。大姑父屏住了呼吸,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医生的脸,试图从每一个细微表情中捕捉到命运的蛛丝马迹。顾沛身体微微前倾,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着,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
终于,王医生放下了最后一张报告单,抬起头,目光沉稳地扫过眼前这紧张到几乎凝固的一家子,最后落在大姑那张写满恐惧的脸上,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专业的力量:“顾然同志,检查结果出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肺部x光片显示,”王医生指着片子,“右肺下叶这里,确实能看到一个很小的结节影,边缘还算清晰,直径大约在5mm左右。”他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神色陡然惊恐的大姑父和顾沛,“目前来看,这个结节的形态比较规则,没有看到明显的毛刺征或者胸膜牵拉这些通常提示不太好的影像特征。”
“结……结节?什……什么东西?很……很严重吗?”大姑父李德成急切地追问,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了调,带着明显的颤抖。
“肺结节,简单说就是肺里面出现了小于3cm的圆形或类圆形阴影。”王医生耐心解释,语气尽量平和,“它的性质有很多种可能性。可能是良性的,比如以前肺部感染留下的疤痕、钙化点,或者一些慢性的炎症灶子。当然,”他语气微微一顿,让所有人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也可能是……某些疾病的早期表现。不过——”
医生话锋一转,语气明显比刚才轻松缓和了一些:“就目前这个结节的大小、形态特征以及所处的位置来看,结合你的主要症状(长期的疲劳感和肋下不适感),我个人认为,良性病变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血常规的结果显示有点轻度的贫血,肝功能基本在正常范围内,b超检查肝胆胰脾肾这些重要脏器都没发现明显的占位性病变(比如肿瘤),胆囊壁有点毛糙增厚,提示可能存在慢性胆囊炎,你右肋下的不适也可能跟这个有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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