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多米诺骨牌(1/2)

粤东的深秋,阳光褪去了盛夏的灼热,变得温煦而慷慨。金色的光斑透过高大的榕树和气根,懒洋洋地洒在顾安家门口那块相对平整的夯土地面上。几片早落的榕树叶,带着湿漉漉的深褐色,嵌在泥土的缝隙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不远处灶膛里柴火燃烧的淡淡烟味,以及一种属于乡村的、宁静而充满生机的活力。

顾安站在场地中央,眉头微蹙,眼神却异常明亮。他脚下摊开一张用旧报纸拼接起来的巨大草图,上面用炭笔画着复杂的线条和标记。草图旁边,堆放着一些村里常见的农具,它们不再是田间的劳作者,而是即将成为一场特殊“演出”的道具:几把长短不一的竹柄镰刀、几个磨得光滑的簸箕、两把造型古朴的竹耙子、几捆韧性极佳的粗麻绳、几个闲置的葫芦瓢、甚至还有一架废弃的小型手摇式竹水车的几个关键木齿轮和叶片……这些浸透着汗水与泥土记忆的物品,此刻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奇异的美感。

“哥!东西都找齐啦!”顾峰像一阵小旋风般冲了过来,怀里抱着一把长长的竹扫帚,跑得太急,差点被扫帚柄绊倒。他身后跟着铁柱和二丫。铁柱扛着两根厚实的、用来固定藤架的竹竿,小脸因为用力憋得通红。二丫则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大号的陶土瓦盆,里面装着村里木匠陈伯刚刨下来的一小堆新鲜刨花,蓬松而散发着好闻的松木香。刨花在盆里微微晃动,像一片金色的云。

“嗯,放那边。”顾安头也没抬,指着草图旁边一个空位,手指在图纸上的一条关键路径上游移着,“铁柱,竹竿竖在这里,要稳当。二丫,刨花先放盆里,待会儿铺在‘缓冲带’,小心别洒了。”

“安哥,这……真能行吗?”铁柱放下竹竿,挠了挠头,看着地上那堆“破铜烂铁”般的农具,又看看纸上那些看不懂的圈圈线线,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怀疑,“这些玩意儿,能像电视里那样‘哗啦啦’全倒下去?”

“当然能!”顾峰抢先答道,小胸脯挺得老高,仿佛这伟大的构想是他提出来的,“我哥说了,这就跟爷爷劈篾编筐一样,‘找纹理’‘顺势而为’!电视里的骨牌是死的,咱们这活的!”

“对,活的。”顾安终于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笃定的笑意。他将目光投向门口。

沈知微正安静地站在那里。她今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灰色棉布衫,裤脚挽起,露出纤细的脚踝。肩上斜挎着她那个标志性的旧布书包,书包旁边,多了一样东西——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保养得相当好的黑色手持摄像机。那金属的机身和镜头在阳光下闪着沉稳的光泽,与她沉静的气质奇异地契合。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按下了摄像机侧面的一个按钮,机器发出极其轻微的“嗡”声,镜头盖无声地滑开。她没有立刻开始拍摄场中忙碌的几人,而是将镜头缓缓移过那些静静躺在地上的农具:镰刀弯曲的刃口反射的阳光、簸箕细密的编织纹理、竹耙子被磨得光滑的齿、麻绳粗糙而坚韧的质感……镜头移动得很慢,带着一种凝视般的专注,仿佛在赋予这些沉默的工具某种尊严和叙事的开端。

接着,镜头才平稳地转向场地中央的顾安。他正蹲下身,拿起一把镰刀,掂量着它的重心,用手指沿着竹柄的纹理轻轻滑动,神情专注得如同爷爷在挑选一根上好的竹材。摄像机忠实而冷静地记录下他微蹙的眉头,抿紧的唇角,以及眼神中那种近乎工匠般的算计与考量。

“喂!等等我啊!好东西来啦!” 一个充满活力的、带着点夸张语调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静。毛小易像只灵活的猴子,连蹦带跳地蹿了进来。他怀里抱着一个大家伙——一架结构相对完整的老式木制链枷!这是用来拍打谷物脱粒的工具,由一根长手柄和前端一根由短木棍串联起来的、可以自由旋转的拍杆组成。链枷的木质已经泛黑,连接处磨损得厉害,但拍杆部分依然保持着相当的灵活性。 “看!老古董!我磨了陈伯半天他才借给我的!这玩意儿动起来肯定带劲!”毛小易得意洋洋地把链枷往地上一杵,扬起一小片尘土。他天生就是气氛组,一来就带着一股不安分的躁动。

顾安眼睛一亮:“太好了!关键启动点就是它!”他指着图纸上一个醒目的红叉,“小易,把它放这儿,靠墙根。”他又看向沈知微的镜头,仿佛在对着镜头解释,“链枷的摆动幅度最大,动能传递最直接,是理想的‘推手’。”

“好嘞!看我的!”毛小易撸起袖子,干劲十足地去摆放链枷。“启动点?听着就酷毙了!”

沈知微的镜头随着毛小易的动作移动,捕捉到他放下链枷时那夸张的、生怕弄坏它的谨慎动作,以及脸上混合着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表情。镜头语言透着一丝微妙的幽默。

搭建的乐章:专注、协作与小小的意外

搭建工作正式开始了。顾安俨然成了总指挥,他拿着图纸,不断调整着预想中的“骨牌”路径。这不是简单的直线排列,而是一个迂回曲折的“赛道”,需要利用不同农具的形状、重量和重心特性,设计出精妙的触发顺序和传递角度。

“铁柱,竹竿埋深一点,用石头夯实,这是‘桥墩’。”顾安指挥着。 铁柱应了一声,吭哧吭哧地挖坑埋竿,动作笨拙却极其认真,额头很快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二丫在旁边帮忙递石头,小脸也憋得红扑扑的。

“峰子,簸箕不是摞起来就完事了。”顾安制止了顾峰想把簸箕简单叠罗汉的企图,“要侧着放,像这样,开口对着下一个目标,边缘微微翘起,确保镰刀柄撞上来时,簸箕能顺利翻倒,并且它的边缘刚好能碰到下一个目标。”他一边说,一边亲自示范,调整着簸箕的角度,并用小石子卡在簸箕边缘下方,确保那微妙的平衡点。动作细致得如同在编织一件艺术品。

顾峰似懂非懂,但学着哥哥的样子,也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负责的几个簸箕。沈知微的镜头拉近,捕捉到顾峰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小手,以及他全神贯注盯着簸箕边缘和哥哥摆放的小石子的眼神。镜头仿佛在说:专注,是可以传染的。

“小易,你的葫芦瓢!”顾安喊道,“把它们串起来,用麻绳,间隔要均匀,挂在两个竹竿之间!它们翻倒撞击的声音很重要!” “得令!”毛小易拿起麻绳和葫芦瓢,开始穿针引线。他动作麻利,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很快,一串七个大小不一的葫芦瓢被麻绳串在一起,晃晃悠悠地挂在了“桥梁”下方。“安哥,看!葫芦七兄弟!”他自己先乐了。

沈知微的镜头适时地给这串在微风中轻轻晃荡、发出轻微碰撞声的葫芦瓢一个特写。阳光穿透葫芦瓢薄薄的壁,透出温润的光泽,几个瓢上深浅不一的晒痕和磨损的斑点清晰可见。镜头停留了好几秒,像是在欣赏一组天然的风铃雕塑。

毛小易的“蝴蝶效应”与沈知微的冷静记录

搭建进行到关键环节——设计镰刀阵的连锁反应。几把镰刀被巧妙地斜立起来,竹柄末端抵着前一个触发点(比如簸箕边缘),弯曲的刃口则精准地对准下一个目标(比如另一个簸箕的侧面,或者葫芦瓢串的某个节点)。这需要极其精确的角度和距离计算,一点点偏差都可能导致链条中断。

顾安像一位精密仪器的调校师,半跪在地上,用一根小竹签比量着镰刀与触发点之间的距离,再用小石子一点点调整镰刀柄支撑的位置和倾斜角度。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浑然不觉。沈知微的镜头无声地记录下他沾满泥土的手指尖那细微的调整动作,以及他抿紧的唇线。

“哇!这里太帅了!镰刀碰镰刀!”毛小易负责摆放其中一段,他对自己摆放的两把镰刀能形成接力感到无比兴奋。也许是过于激动,也许是脚下踩到了松动的土块,他在后退一步想欣赏自己“杰作”时,右脚猛地绊到了身后一根作为“桥墩”的竹竿上!

“哎呀!”毛小易惊呼一声,身体猛地向后倒去!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撑地,但手里还抓着准备用来固定另一处的小石子! 噗通!哗啦! 毛小易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疼得龇牙咧嘴。而他甩出去的小石块,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顾安刚刚精心调整好角度、立得稳稳当当的一把关键镰刀!

那镰刀被石子击中支撑点,“当啷”一声脆响,失去了平衡,瞬间倒了下来!它倒下的方向,刚好砸中了旁边一个簸箕的边缘!

“我的簸箕!”顾峰心疼地叫起来。那个精心调整过的簸箕被镰刀一撞,虽然没有完全翻倒,但角度已经发生了明显偏移,边缘支撑的石子也掉了。

更糟糕的是,这把镰刀的意外倒下,如同推倒了第一块不该倒的骨牌,它弯曲的刃口又顺势带倒了旁边另一把作为“接力点”的镰刀!两把镰刀叮叮当当地摔在一起!

“完了完了!”毛小易顾不得屁股疼,一骨碌爬起来,脸都吓白了,看着那倒成一团的镰刀和被撞歪的簸箕,懊恼地直拍大腿,“安哥!我……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

空气瞬间凝固了。顾峰气鼓鼓地瞪着毛小易。铁柱和二丫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不知所措地看着那片“事故现场”。

顾安没有说话。他看着那被破坏了的一段,眉头紧紧锁着。搭建了几个小时的成果,因为一个意外瞬间被破坏了一小块关键节点。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想训斥毛小易毛手毛脚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沈知微的镜头。那黑洞洞的镜头依然稳稳地对着“事故现场”,没有移开,也没有刻意去捕捉毛小易懊恼的表情或是顾峰的气愤。它只是平静地、不带评判地记录着这场意外带来的后果——倒下的镰刀、歪斜的簸箕、散落的小石子,以及地上被毛小易摔倒时带起的一小片凌乱痕迹。这份冷静的凝视,像一盆清凉的水,瞬间浇熄了顾安心头的烦躁。

爷爷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篾片断了,生气无用。找断茬,重新劈接便是。只要心气在,篾刀在,筐还是能编圆。”

是啊,这多米诺链,不就是另一张需要修补的“篾编”吗?意外就是“硬节”,生气解决不了问题。

顾安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他走到“事故现场”,蹲下身,仔细查看被破坏的节点,甚至还捡起了毛小易甩出的那颗“罪魁祸首”的小石子看了看。

“行了,没事。”顾安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宽慰,“正好,刚才那段角度我还觉得有点勉强,不够顺。摔开了,反而提醒我了。”他抬起头,看向一脸紧张的毛小易,“小易,别愣着,来,把这两把镰刀扶起来。看看摔坏没?”

毛小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下才赶紧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镰刀:“没……没坏!刃口没崩!”

“嗯。”顾安点点头,又转向顾峰,“峰子,把你的簸箕拿过来,重新摆。刚才的石子固定不稳,我们换个更牢靠的……”

一场潜在的冲突,在顾安篾刀般的沉稳应对和沈知微镜头那无声的旁观下,消弭于无形。搭建工作继续,气氛反而因为这个小插曲变得更加专注和谨慎。毛小易老实了许多,动作轻得像只猫。

沈知微的镜头缓缓转了一圈,扫过重新投入工作的众人:顾安凝神计算新的角度,顾峰小心翼翼地摆放簸箕,毛小易蹑手蹑脚地递工具,铁柱更加用力地夯实竹竿下的泥土,二丫则蹲在一边,用手指仔细地把顾峰簸箕边缘翘起角度下的小石子码得更稳当。镜头最后落在顾安沾着泥土的手和他专注的侧脸上,停留了几秒,才移开。

水车的齿轮与刨花的轻吟:细节处的匠心

经过一番紧张而有序的修补,整个装置终于接近尾声。最后也是最精巧的部分,是利用那废弃竹水车的几个木齿轮和一片叶片,以及二丫带来的那盆新鲜刨花。

顾安将最大的一个木齿轮斜靠在一段特意垒起的矮土坡上,齿轮的齿牙对准了前方一串用小木块和竹片搭成的“阶梯”。阶梯的尽头,悬挂着最后一个葫芦瓢。而在齿轮下方,他固定了水车的一片叶片。

“峰子,刨花拿来。”顾安指挥道。 二丫立刻把陶盆递了过来。顾安抓起一大把蓬松的、带着松香的刨花,将它们均匀地、厚厚地铺在木齿轮即将滚动经过的路径上,形成一条柔软的金黄色“跑道”。

“这是干嘛?”顾峰好奇地问。

“缓冲,也是触发。”顾安解释道,拿起一个带凹槽的小木块,“看到这个凹槽没?最后一个镰刀倒下,会撞到这个木块。木块会沿着这个斜坡滚下来,”他指着齿轮旁边一个用竹片搭的小斜坡,“然后,它滚动的力量,会撞在齿轮的这个齿牙上。”他用手指点了点齿轮上一个特定的齿尖。

“齿轮被撞动,就会沿着铺了刨花的斜坡滚下来。刨花让齿轮转得更顺滑,不会卡住。”他拿起一个小木槌(也是从陈伯那里讨来的边角料做的),轻轻敲在固定在齿轮下方的水车叶片上。“齿轮滚下来时,它边缘的齿牙会拨动这个叶片,就像水车转动一样。叶片被拨动,会向上翘起,”他演示着叶片的转动,“然后,啪!刚好打在最后那个葫芦瓢的底部!”

“葫芦瓢被击中,就会飞起来,撞到……”顾安指向终点——一个倒扣在地上的、最大号的簸箕。“咚!完美收尾!”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骨牌,而是一套融合了重力、杠杆、齿轮传动、弹性碰撞的微型机械装置!每一个环节都环环相扣,充满了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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