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郊游(1/2)
粤东的深秋,褪去了盛夏的燥热,阳光变得温煦而明亮,天空是洗过一般的湛蓝。清晨,上北小学的土操场上,前所未有的热闹打破了往日的宁静。十辆崭新的大巴车,如同十头巨大的、色彩斑斓的钢铁巨兽,整齐地停靠在操场边缘,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与孩子们的尖叫、嬉笑、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充满活力的洪流,几乎要将简陋的校舍掀翻。
顾安站在教室门口,看着这片喧腾的景象,竟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庞大的阵势,这纯粹而炽烈的欢乐氛围,与记忆中前世工厂里那冰冷、机械、充满压抑的集体活动截然不同。那时所谓的“团建”,不过是流水线暂停后短暂的喘息,充斥着虚伪的客套和疲惫的敷衍。而此刻,眼前的每一张脸庞都洋溢着真实的兴奋,眼睛亮得惊人,像无数颗在晨光中跳跃的小太阳。
“哥!哥!快看!好大的车啊!比镇上的拖拉机大多了!”顾峰像只撒欢的小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拽住顾安的胳膊,力气大得差点把他拉个趔趄。小家伙的脸颊因为奔跑和激动而红扑扑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指着那些大巴车,声音又尖又亮,“我们坐哪一辆?我要坐靠窗的!能看到外面!”
顾安被他拽得回过神,看着弟弟那纯粹的快乐,心底也不由得被感染,泛起一丝暖意。“别急,峰子。老师会安排的。”他稳住弟弟,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下意识地寻找着什么。很快,他在靠近老榕树荫蔽的地方,看到了那个安静的身影。
沈知微背着她的旧布书包,独自站在人群的边缘,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尖叫奔跑,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兴奋的脸庞,扫过巨大的车身,最后落在远处苍翠的山峦轮廓上。阳光透过榕树的气根,在她洗得发白的淡蓝色布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像喧闹海洋中一座独立的小岛,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自成一格。顾安注意到,她手里依旧习惯性地捏着那本卷了边的旧书,指节微微用力。
“同学们!安静!按班级排队上车!” 班主任陈老师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喊着,脸都憋红了,声音在巨大的喧嚣中显得有些单薄。其他老师也纷纷出动,维持秩序。人群开始像被无形的手梳理的潮水,慢慢汇聚成几条歪歪扭扭的长龙。
顾安拉着顾峰,随着人流移动。顾峰像只不安分的小猴子,东张西望,不停地问:“哥,游乐园真有会转的大风车吗?比咱们村口那个水车还大?真有会自己跑的小火车?不用牛拉?” 顾安耐心地一一回答,心里却想着沈知微。她似乎不习惯这种拥挤,微微蹙着眉,小心地避开那些横冲直撞的身影,抱着书包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顾安下意识地往她那边靠了靠,隔开了几个跑闹的男生。
“喂,顾安!”一个略带挑衅的声音响起。是同班的王大壮,长得人高马大,是班里的“孩子王”,平时就有些霸道。他带着几个跟班,故意挤到顾安和沈知微之间,斜着眼看着顾安,“听说你期中演讲很威风嘛?什么破竹子破篾刀的,唬得老师一愣一愣的。今天去游乐园,敢不敢跟我比比谁胆子大?过山车、海盗船,你敢上吗?” 他故意挺起胸膛,声音很大,引来周围几个同学的注意。
顾峰立刻像只炸毛的小公鸡,挡在哥哥身前,仰着头瞪王大壮:“我哥什么都敢!比你强多了!”
顾安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王大壮。前世在工厂,他见过太多虚张声势的“狠角色”,最后都在现实的铁锤下变得沉默。他知道王大壮的挑衅无非是想在众人面前显摆,满足他那点可怜的优越感。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无谓争执,更不想让顾峰卷入。他伸手把弟弟拉回身边,淡淡地说:“玩得开心就好,比什么胆量。”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王大壮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悻悻,哼了一声:“切,没胆就说没胆!” 带着跟班挤到前面去了。
沈知微在他们争执时,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仿佛事不关己。直到王大壮离开,她才抬起眼,飞快地瞥了顾安一眼。那眼神很淡,没有赞许也没有鄙夷,更像是一种……观察?顾安读不懂,只觉得那目光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留下一丝微痒。
终于轮到他们班上车。车厢里弥漫着新皮革和汽油混合的味道,还有孩子们身上散发的汗味、零食袋的甜腻香气。顾峰如愿以偿抢到了靠窗的位置,小脸紧紧贴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鼻子都压扁了,贪婪地看着飞速倒退的田野、村庄和山峦。
顾安坐在他旁边。车子启动,轻微的颠簸感传来。他看向窗外,连绵的丘陵像绿色的波涛起伏,山间点缀着金黄的稻田和墨绿的竹林。阳光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釉彩。他忽然想起爷爷的话:“竹子有性子,山也有性子。” 眼前的山,线条柔和,植被茂密,与北方那些嶙峋陡峭的山峰截然不同。这是粤东的“性子”,温润,丰茂,充满生机。他下意识地用“识材辨性”的眼光去观察,仿佛在解读这片土地的纹理。
车子驶入盘山公路,弯道增多。一些孩子开始兴奋地尖叫,随着车子倾斜的方向故意倒向一边,引来阵阵哄笑。顾安却微微蹙起了眉。他注意到车子在过急弯时,车身倾斜的幅度很大,靠外侧的轮胎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橡胶与路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想起《天工开物》里关于“锤锻”和结构受力的描述,又想起爷爷做竹椅时,对关键受力点篾片的特别加固处理。“关键节点,要更韧,更稳。” 爷爷的话在耳边响起。他看着窗外深不见底的山谷,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醒。他悄悄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稳,重心更低,同时握紧了顾峰座椅靠背上的扶手——就像爷爷握紧篾刀的手柄一样稳。
山间的足迹与林间的回响
目的地是一座被开发成森林公园的山丘。山不算高,但林木葱郁,溪流潺潺,空气清新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孩子们像放出笼子的小鸟,欢呼着冲下车,沿着蜿蜒的石阶向山上涌去。
“爬山比赛!看谁先到山顶的观景亭!” 王大壮振臂一呼,立刻得到一群男生的响应。他们嗷嗷叫着,争先恐后地向上冲,脚步声咚咚作响,惊飞了林间栖息的鸟雀。
“哥!我们也快跑!” 顾峰跃跃欲试,小脸放光。
顾安却拉住了他。“峰子,急什么?爬山又不是赛跑。” 他抬头看了看那陡峭的石阶,又看了看周围兴奋得有些失控的同学,“你看这台阶,又陡又滑,这么多人挤着往上冲,万一绊倒了滚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爷爷劈竹子时,遇到陡峭的纹理,是不是更要慢一点,看准了再下刀?”
顾峰愣了一下,想起爷爷劈篾时那种不疾不徐的沉稳劲儿,再看看前面挤作一团的同学,有几个差点被挤倒,小脸白了白。“嗯……哥你说得对。” 他放慢了脚步,紧紧跟在顾安身边。
顾安没有刻意去追前面的大部队,而是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稳稳地向上走。他留心着脚下的石阶,有些地方生了青苔,湿滑异常;有些台阶边缘被踩得松动,踩上去会轻微晃动。他像爷爷审视一根新竹一样,仔细观察着脚下的“纹理”和“节点”。遇到湿滑处,他会提醒顾峰:“峰子,这里滑,踩实了再走。” 遇到松动的台阶,他会避开边缘,选择更稳妥的落脚点。他甚至会侧身让过那些冲得太急、气喘吁吁的同学。
沈知微也在他们不远处,独自走着。她似乎也不喜欢拥挤,选择了一条人少的、旁边有溪流的岔路小径。她的步伐不快,却很稳,目光不时落在路旁的植物或溪水中的石头上,带着一种研究者的专注。偶尔,她会蹲下身,捡起一片形状奇特的落叶,或者观察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神情若有所思。
顾安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她的身影。他发现沈知微爬山的方式很特别,她很少看脚下的路,似乎对路径有种天然的熟悉感,更多的时候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这让他想起《天工开物》中记载的古人辨识山川、物产的本领。或许,在她眼里,这座山也是由无数“纹理”和“知识”构成的?
“哥!快看!松鼠!” 顾峰突然兴奋地指着旁边一棵大树的枝桠。一只毛茸茸的灰松鼠正抱着一个松果,警惕地看着他们。
顾安顺着弟弟的手指看去,那只松鼠的动作异常灵活,在树枝间跳跃穿梭,轻盈而精准。“你看它,峰子,” 顾安轻声说,“它在树上跳,每次落脚都很稳,爪子抓得很牢,就像爷爷编竹筐时,篾片和篾片之间要紧密咬合,才不会散架。它知道哪根树枝能承重,哪根太细不能踩,这叫‘识材辨性’。” 他不知不觉将观察到的自然现象与篾编智慧联系起来。
顾峰听得似懂非懂,但觉得很有趣,眼睛亮亮地看着哥哥:“哥,你懂得真多!”
兄弟俩不紧不慢地走着,欣赏着路边的野花、奇特的岩石、潺潺的溪流。顾安耐心地给顾峰讲解一些简单的自然现象,偶尔也停下来,像沈知微那样,观察一片叶子的脉络,或者溪水中水流的走向。他发现,当心静下来,不盲目追逐速度时,反而能发现更多被忽略的风景和细节。这山间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声鸟鸣,都蕴含着自然的“纹理”和“节奏”。他尝试着用“篾刀精神”去解读它们——需要耐心观察(识材),需要顺应规律(顺纹),需要稳定的心态(心定)。
当他们终于到达山顶的观景亭时,王大壮那帮人早就到了,正瘫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大口喘气,汗流浃背,有几个甚至脸色发白,显然是冲得太猛累坏了。而顾安和顾峰虽然也出了汗,但气息平稳,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润和满足。
“哼,乌龟爬也爬上来了?” 王大壮看到他们,撇撇嘴,但明显中气不足。
顾安没理会他的嘲讽,拉着顾峰走到亭子边缘。视野豁然开朗!山下的村庄、田野、蜿蜒的河流,如同一幅巨大的、色彩斑斓的画卷铺展在眼前。远处,更青黛色的山峦层叠起伏,与蔚蓝的天际相接。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给万物镀上金边,壮观得令人屏息。
顾峰“哇”地张大了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顾安也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被清冽的山风充满。这一刻,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眼前辽阔的天地和心中涌动的、难以言喻的壮阔感。他忽然明白,爷爷为什么总喜欢在劳作之余,坐在门槛上默默望着远山。那不仅是对辛劳的休憩,更是一种对天地造化的敬畏,一种对自身渺小与坚韧的确认。站在这高处,他仿佛触摸到了“经纬交织”的另一层含义——个体生命如同篾片,唯有融入这片广袤的天地经纬,才能找到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乐园的喧腾与内心的试炼
下了山,大巴车将他们带到了此行的终极目的地——位于邻县的一个大型游乐园。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过山车的轨道如同钢铁巨龙在空中盘旋翻滚,海盗船在最高点荡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各种光怪陆离的游乐设施发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尖叫声。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由速度、失重、尖叫和感官刺激构成的狂欢王国。
孩子们再次陷入疯狂。顾峰更是像打了鸡血,眼睛瞪得溜圆,拉着顾安的手就要往前冲:“哥!我要玩那个!转圈圈的!还有那个!飞高高的!”
顾安也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有些目眩。前世的记忆碎片不合时宜地翻涌上来:冰冷的机器、单调的重复、麻木的神经……与眼前这光鲜亮丽、充满活力和不确定性的场景形成强烈的反差。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但看到顾峰那兴奋到发亮的眼睛,他压下心头的异样,点点头:“好,我们慢慢玩。”
王大壮带着他的“兄弟们”已经嗷嗷叫着冲向了最刺激的过山车项目,那里排着长长的队伍。他还不忘回头挑衅地喊:“顾安!有种来玩这个!别当缩头乌龟!”
顾峰立刻被吸引了:“哥!我们也去排队玩那个!看着好劲!”
顾安抬头望向那高耸入云、扭曲盘旋的轨道,过山车正带着一车人尖叫着俯冲而下,速度之快,角度之陡,让他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前世在高空作业架上那种令人窒息的眩晕感和恐惧感,毫无征兆地袭来,胃部一阵翻搅。他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峰子……” 顾安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个……太高太快了,你还小,可能……” 他试图找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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