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母亲(2/2)
路麟城没有解释,他戴上无菌手套,动作熟练而冷静地将试管取出,固定在微型离心机上。机器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在灯光下,可以看见那血液在旋转中逐渐分层。
分离完成后,他用极细的针管小心抽取了上层清液。那是一种异常澄澈、几乎无色的淡金液体,像融化了的浅色水晶,剔透得不带一丝杂质。
他将这淡金色的血清注入一支准备好的注射器,转身看向乔薇尼,眼神平静无波,只是用目光询问。
乔薇尼挽起了袖子,露出苍白的手臂。针尖刺入皮肤的触感冰凉。那淡金色的血清注入时,没有带来任何奇特的感觉,好像注射的只是普通的药剂。整个过程,路麟城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操作,直到注射器刻度归零,利落拔出,按压。
之后的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再次的检测报告上,那些令人心惊的指标开始回落,胎儿血统稳定性评估的图表曲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龙类基因表达的潜在风险占比,一点一点,缓慢却坚定地下降。
然而,随着胎儿状况的“好转”,乔薇尼清晰地感觉到,路麟城身上某些东西变了。他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准备营养餐,阅读孕期指南,陪她散步,做所有准父亲该做的事。但他的眼神,在偶尔掠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时,不再有最初得知怀孕时那种混合着恐惧与狂喜的微光,反而沉淀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刻意维持的、没有波澜的空白。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触碰她的肚子,不再会对着尚未显怀的位置低声说些傻话,甚至在她因为胎动而惊喜地拉住他的手时,他的反应也总慢上半拍,掌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没说那管血液是什么?乔薇尼也没有问。
直到孩子出生那天,她依然被安排进了特殊病房。墙壁是加厚的,玻璃是单向的,外面站着全副武装、眼神冰冷的人员。他们得到的指令清晰而残酷:一旦透过观测窗发现分娩过程中或新生儿出现任何死侍化的征兆——无论是异常的鳞片、骨突、竖瞳还是其他非人特征——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执行清除程序。对这个尚未正式拥有名字的婴儿而言,这个世界最初的迎接,并非温暖的怀抱,而是校准好的武器与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生产的过程漫长而艰难,不仅因为生理上的疼痛,更因为精神上那根绷到极致的弦。每一次宫缩的间隙,乔薇尼都能感觉到窗外那些审视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描着她和她奋力娩出的生命。
终于,在几乎耗尽心力的最后一阵推动后,婴儿脱离了她的身体。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她听不见孩子的哭声,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她死死盯着医护人员手中那个小小的、沾满血污和胎脂的身体,目光扫过每一寸皮肤,寻找着异常的迹象。
没有鳞片。没有骨刺。四肢是柔软的,手指脚趾正常地蜷缩着。他被倒提着,轻轻拍打脚底。
然后,一声并不嘹亮、甚至有些微弱的啼哭划破了室内的凝滞。
是人类的哭声。
医护人员迅速进行基础检查和清理。窗外的身影似乎微微放松了戒备的姿势,但没有完全离开。乔薇尼瘫在产床上,脱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但眼睛却紧紧追随着那个被包裹在柔软毛巾里的小小襁褓。
他被抱到她身边,放在她的臂弯里。小小的、红扑扑的脸,眼睛还不太能完全睁开,只是微微眯着,睫毛湿漉漉的。他还在小声地抽噎,四肢无意识地轻轻挣动,显示出新生儿特有的不安。
但当乔薇尼颤抖着,用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将手臂拢紧,让他的小脸贴近自己的颈窝,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心跳时,奇迹般的,那细微的抽噎声渐渐止息了。他小小的身体放松下来,不再挣动,仿佛找到了最安心的港湾。他努力地、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非常干净、非常纯粹的眼睛,颜色还是新生儿常见的深蓝灰色。他眨巴着,似乎对光线和周围的景象感到模糊的困惑,然后,那双眼珠慢慢地、有些费力地转动,最终,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乔薇尼凝视着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没有恐惧,没有陌生,只有一种全然的、新生儿特有的懵懂好奇,仿佛在努力辨认这个将他拥在怀里的、气息让他感到安心的存在。
乔薇尼的喉咙被汹涌的情绪堵住,视线瞬间模糊。她几乎不敢呼吸,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另一只虚软的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靠近他柔软的脸颊,想要触碰。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细嫩肌肤的刹那,一只更小的、温热的、带着新生儿特有握力的小手,突然从襁褓边缘探出,一下子握住了她的食指。
那握力并不强,却异常坚定。小小的手指蜷缩着,包裹住她的指节,皮肤贴着皮肤,传来纯粹的生命的热度。
乔薇尼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孩子幼小的、带着奶香的额顶。路麟城不知何时走到了床边,他低头看着相拥的母子,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有松了口气的痕迹,有深藏的忧虑,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抹去了乔薇尼脸颊上的一道泪痕。
窗外的监控者终于彻底退去了。特殊病房里,只剩下初为父母的两个人,和他们刚刚降临人世、看起来与任何一个普通人类婴儿别无二致的孩子。安静中,只有新生儿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哼唧声,和乔薇尼压抑的、轻轻的抽泣。
她依旧记得那只小小的、带着温热和微弱却坚定握力的手,握住自己食指时,那种几乎要将她心脏融化成春水的、无以言表的心情。记得他第一次笨拙地翻过身,露出懵懂的表情;记得他含混不清的第一声“妈妈”;记得他摇摇晃晃迈出第一步,然后扑进她怀里的重量。
她甚至记得,在昂热校长的秘密安排下,他们短暂回到那座普通城市的细节。送路明非去上幼儿园那天,阳光很好,小家伙背着小书包,一步三回头,眼睛里有对陌生环境的不安,但更多的是对她“早点来接我”的信任。她蹲下身,仔细帮他整理好并不可爱的统一制服领子,用力抱了抱他,闻着他身上孩童特有的、混合了肥皂和阳光的味道,然后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最终被温和的老师牵着手,消失在幼儿园彩色的门廊后。
终于有一天,校长出现在临时安全屋。银发的老人脸上少有地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严肃。他带来了一个残酷却“必要”的安排:她和路麟城必须即刻返回末日派,而路明非,将以某种经过周密设计的“合理”方式,被留在这座城市,寄养在他的叔叔婶婶家。
“他会有一个正常人的少年时光,薇尼。”校长的声音低沉,“远离我们的世界,或许才是最安全的。至少现在,末日派内部的视线,必须从孩子身上移开。这是保护他的唯一办法。”
她只能离开儿子身边,但那些关于儿子的记忆却从没有淡忘,反而随着思念一点一点加深。所以,哪怕后来末日派中关于“委员长之子”的记录被悄然抹去,甚至路麟城在某个时刻之后,提起“孩子”时眼中只剩下困惑和空洞(她不知道那是否是伪装,或是更可怕的、连记忆都被动了手脚),哪怕这个该死的、由混血种秘密和龙类阴影构成的世界,都仿佛集体遗忘了一个叫路明非的男孩的存在……
她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她的儿子存在过。正在某个地方存在着。如果这个世界执意要遗忘他、抹去他,那她就打穿这个世界,亲自把他带回来。
雨水模糊了视线,却让记忆里儿子的面容越发清晰。她抹去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继续向前。
无论这隔绝是保护还是陷阱,无论前方是龙王还是其他什么存在,都无法阻止她。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她的儿子在等她,而这个世界欠她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