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家属风波（2/2）

会议室设在医院行政楼的一间大会议室内，窗帘拉着，灯光苍白。长条会议桌的一边，坐着周正帆、于晓伟、民政局副局长、卫健委的一名干部和记录员。另一边，则坐着五位家属代表。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周正帆没有坐在主位，而是选择坐在了靠近家属代表的一侧。他示意工作人员给每位代表倒上热水，然后开门见山：

“各位，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关起门来说话。我是周正帆，这位是民政局的刘局长，负责善后抚恤政策的解答，这位是卫健委的同志，负责伤亡人员医疗情况的说明。大家有什么问题、什么诉求，请尽管说。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解决问题。”

短暂的沉默后，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者率先开口，他是其中一位遇难者的父亲，姓王，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周秘书长，我儿子王磊，才二十八岁，是厂里的技术员，那天晚上本来不该他值班，是替别人顶班……就这么没了！我只有一个问题，这厂子明明三个月前就查出来有问题，为什么不停产？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干？是不是非要等出了人命，你们当官的才想起来要管？！”

这个问题尖锐无比，直指核心监管责任。周正帆感到喉咙发干，他知道，这个问题他无法回避，但也很难在调查结果出来前给出令对方满意的答案。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诚地看着王老汉：“王大爷，您这个问题，问到了要害上。三个月前，市里的确组织了对金光化工的安全检查，也发现了一些隐患，并且下达了整改通知书。至于为什么没有立即采取停产措施，而是给予了整改期限，这其中的决策过程和具体原因，目前国务院和省里联合组成的调查组，已经将其作为重点调查内容。”

他不能将责任推给刘永春，也不能透露内部调查的疑点，只能依靠现有的调查机制来建立信任。“我向您保证，调查组一定会查清每一个环节，包括当时做出限期整改决定的依据、责任人员。任何失职渎职的行为，都一定会受到法律的严惩。这个结果，我会亲自向您，向所有家属通报。”

另一位代表，一位中年妇女，泣不成声地插话：“惩不惩处的……我男人也回不来了……我就想知道，我以后怎么办？家里就靠他一个人挣钱，孩子还在上学……你们政府管不管我们死活？”

“这位大姐，您请节哀。”民政局刘副局长连忙接过话，将一份初步拟定的抚恤安置政策说明推到对方面前，“按照相关规定和本次事故的特殊情况，我们初步拟定了几个方面的抚恤和安置方案。包括一次性工亡补助金、丧葬补助金、供养亲属抚恤金，以及对于有特殊困难的家庭，还会在就业帮扶、子女教育、社会保障等方面给予倾斜政策。具体的标准和申请流程，这上面都有，您可以看一下。我们民政局会成立专门的工作组，一对一地协助每一户家庭办理相关手续，确保大家的合法权益得到保障。”

周正帆补充道：“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补偿，更重要的是后续的长期关怀。我们会建立遇难者家庭档案，由社区和民政部门定期跟踪回访，确保大家的生活困难能够及时得到解决。这是市委市政府做出的郑重承诺。”

经济补偿和后续保障的具体化，让家属代表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但悲痛和疑虑并未完全消除。

第三位代表，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知识分子的年轻人（遇难者的弟弟）推了推眼镜，语气冷静却带着质疑：“周秘书长，我哥哥是厂里的工程师。他以前回家偶尔会提起，说厂里有些设备老化，管理也混乱，尤其是环保和安全方面的投入能省就省。他们私下都担心会出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企业能这么肆无忌惮？平时的监管在哪里？还有，我听说这家企业的背景很深，和市里某些领导关系不一般，这次事故，会不会最后又找个‘临时工’顶罪，不了了之？”

这个问题更加深入，涉及到了企业日常监管和可能存在的深层次问题，甚至隐隐指向官商勾结。周正帆的心猛地一紧。他知道，这种疑虑在民间普遍存在，也是舆论发酵的焦点。

他沉吟片刻，决定有限度地透露一些信息，以建立信任：“这位兄弟，你提到的企业日常管理问题和监管问题，同样是事故调查的重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调查组的工作非常细致深入，不仅查现场，也在全面审查企业的安全管理记录、环保审批历史、以及相关部门历年来的监察执法档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代表，“至于你提到的领导关系问题，我在这里不做猜测，也没有证据。但我可以明确的是，无论是国务院调查组还是省委市委，对此事的态度都非常明确：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不管涉及到什么人，什么级别，只要查实与事故责任有关，绝对严肃处理，给人民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这一点，请大家相信组织，相信法律，也请给我们一点时间。”

他的回答依旧谨慎，但“审查环保审批历史”、“一查到底”等措辞，还是传递出了某种决心。几位代表相互看了看，眼神交流中，质疑似乎减少了一丝。

会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家属代表们陆续提出了关于事故原因调查进展、赔偿标准细节、责任追究时间表、遗体辨认和丧事办理等方方面面问题。周正帆和相关部门负责人一一作答，能明确的当场明确，不能立即决定的也承诺限期研究答复并通报。

气氛虽然依旧沉重，但已经从最初的对立对抗，转向了艰难而必要的沟通。

然而，就在会谈接近尾声，周正帆以为局面已经基本稳住的时候，于晓伟接了一个电话后，脸色突变，匆匆走到周正帆身边，俯身在他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周正帆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于晓伟汇报的是：就在他们会谈期间，另一拨数量不详的遇难者家属和部分身份不明的人员，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竟然聚集到了**市委大院**门口，打着类似的横幅，要求主要领导出面，情绪同样激动！而且，网上已经开始出现“市政府欺骗家属，秘书长躲起来不见人”、“周正帆被家属围堵在医院不敢出来”等扭曲事实的帖子，配发的图片角度刁钻，极力渲染混乱场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这次，矛头似乎更加直接地指向了权力核心，并且伴随着更加有组织的舆论攻击。**

周正帆感到一阵寒意。他知道，安抚医院家属只是第一步，真正的狂风骤雨，或许才刚刚在另一个地点，以另一种更凶险的方式上演。

#### **第三节**

会议室内的气氛刚刚有所缓和，于晓伟带来的新消息却让周正帆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市委大院被围，网络谣言再起，这绝不是孤立事件，而是一套组合拳，目的就是制造更大的混乱，向市委市政府施加极限压力。

周正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慌乱，否则整个局面将彻底失控。他迅速对眼前的形势做出了判断：医院这边的家属情绪刚刚初步稳定，代表会谈也取得了些许进展，此刻他绝不能抽身离开，否则前期努力将前功尽弃，家属会认为政府缺乏诚意，情绪很可能再次反弹，甚至更加激烈。

但市委大院那边的情况同样危急，那里是全市的行政中枢，象征意义重大，一旦失控，造成的政治影响和社会影响将是灾难性的。

他必须做出抉择，并尽快部署。

周正帆深吸一口气，脸上不动声色，对五位家属代表诚恳地说：“各位，你们提出的问题和诉求，我们都详细记录下来了。请放心，我们会逐一研究落实，并尽快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接下来，具体赔偿政策的细节，由民政局的刘局长再和大家详细核对一下。我这边有点紧急公务需要处理一下，暂时失陪片刻。”

他语气沉稳，态度自然，没有流露出丝毫惊慌。几位家属代表虽然有些疑惑，但见他态度依旧诚恳，而且留下了具体负责人，也就没有过多表示。

周正帆对于晓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来到旁边的休息室。

“情况核实了吗？市委大院那边到底多少人？带头的是什么人？”周正帆一连串发问，语速极快。

“陈局长刚从那边调派警力过来，据他报告，聚集人数大概有五六十人，打着横幅，声称也是遇难者家属，要求周市长和您亲自出面给说法。但陈局长说，他观察了一下，里面真正面熟的家属不多，反而混迹了不少生面孔，喊口号、带节奏的方式和医院这边之前那几个人很像。”于晓伟快速汇报。

“网络帖子呢？”

“几家知名的社交平台和本地论坛都出现了，发帖时间集中，内容相似，明显是有组织的水军行为。图片主要抓拍了医院门口最混乱的几个瞬间，还有您刚到时被家属围住的画面，配文极具煽动性。”

周正帆眼神冰冷。果然如此。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行动，利用遇难者家属的悲痛情绪，混杂专业煽动人员，同时在线上线下发动攻击，企图将一起安全生产责任事故，炒作成官民对立的政治事件。

“晓伟，你立刻做几件事。”周正帆思路清晰地下达指令，“第一，电话请示周市长，汇报这里的情况和我对事件的判断，建议市委大院那边，先由一位副秘书长或市委办公厅主任出面接待，稳定情绪，听取诉求，但明确告知周市长和我在处理医院这边更集中的家属问题，暂时无法分身，承诺稍后会安排时间接谈。态度要诚恳，原则要坚持，绝对不能答应任何不合理的现场要求，尤其不能迫于压力当场做出任何未经研究的承诺。”

“第二，联系网信办和公安局网监支队，对这些明显造谣、煽动对立的帖子，固定证据，依法依规处理，该删帖的删帖，该查人的查人，并准备一份澄清说明，用合适的渠道发布。要突出我们正在与家属代表进行实质性沟通的事实。”

“第三，让指挥部信息组，立刻整理一份医院家属代表会谈的简要情况通报，突出我们正在解决问题的积极姿态和已经达成的初步共识，以内参形式报送市委主要领导和我，同时准备好，如果需要，可以适时向媒体吹风。”

于晓伟一一记下，立刻转身去安排。

周正帆独自在休息室里踱步。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有一股力量在暗中推动事态升级。这股力量，可能来自于想逃避责任的企业相关方，也可能来自于想趁机抹黑政府、制造混乱的境外势力，甚至可能来自于内部某些想要搅浑水、转移调查视线的人。刘永春？吴天雄？还是其他隐藏在幕后的人？

他感到自己仿佛在下一盘复杂的棋，对手不止一个，而且隐藏在暗处。

几分钟后，于晓伟回来汇报：“秘书长，周市长指示，完全同意您的判断和应对方案。市委那边已经由李副秘书长出面处理。网信办和公安已经开始行动。另外，”于晓伟顿了顿，压低声音，“公安局陈局长那边还有一个发现，他们通过技术手段，初步锁定了医院这边带头煽动的那几个人的身份，其中那个黄毛，有寻衅滋事的前科，而且……他的一个社会关系，与金光化工一个被开除的前保安队长往来密切。”

金光化工的前保安队长？周正帆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这似乎进一步印证了，企业方面有人可能在背后操纵，试图通过煽动家属闹事，向政府施压，干扰调查方向。

“让陈局长继续深挖，务必查出是谁在指使这些人，资金从哪里来！”周正帆吩咐道。

处理好这些应急事务，周正帆重新调整了一下情绪和表情，返回会议室。他不能让自己被这些干扰因素影响，当前稳住医院这边的家属，仍然是重中之重。

回到会议室，民政局的刘局长正在耐心解答一位家属关于抚恤金计算方式的疑问。看到周正帆回来，几位代表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周正帆坐下，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诚恳的表情：“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一些工作上的急事。”他没有具体解释市委大院的事情，避免节外生枝。

那位知识分子的年轻代表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周秘书长，外面……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我看您刚才出去，脸色不太对。”

周正帆心中一动，没想到对方观察如此细致。他坦然承认：“是遇到了一些新的情况。有人可能不希望我们在这里安心地解决问题，正在用一些方式制造新的麻烦和误解。”他点到为止，没有深说，但这份坦诚，反而让在座的家属代表们若有所思。

“请大家相信，”周正帆趁势说道，“无论外面有什么风浪，市委市政府妥善处理这次事故、做好善后、查明真相的决心不会变。我们坐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番话，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代表们的认同。接下来的沟通变得顺畅了许多。家属代表们开始更具体地商讨善后细节，而不是一味地沉浸在悲痛和质疑中。

周正帆抓住这个机会，提出了一个建议：“各位，我知道，再多的补偿也无法弥补各位失去亲人的痛苦。为了表达对逝者的哀悼，也为了让所有关心此事的人看到我们解决问题的诚意，我提议，由市政府协助，为所有在此次事故中不幸遇难的同胞，举行一个简单的集体哀悼仪式。时间地点可以由家属们共同商定。届时，市里主要领导会参加，共同寄托哀思。”

这个提议，超出了单纯的经济补偿和责任追究，带上了一层人文关怀和公共仪式的色彩。几位代表明显被打动了，互相低声商议起来。

最终，五位代表原则上同意了举行集体哀悼仪式的提议，具体细节待与其他家属商议后再定。

持续了近三个小时的会谈终于结束。当周正帆和五位代表一起走出会议室时，等在外面的家属们立刻围了上来。五位代表主动向大家通报了会谈的主要情况，特别是市政府关于善后安置、深入调查和举行哀悼仪式的承诺。

聚集在医院门口的家属情绪明显平复了许多，虽然悲伤依旧，但那种一触即发的对抗情绪已经大大缓解。在工作人员引导下，人群开始有序疏散。

周正帆站在医院门口，望着逐渐散去的人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暂时挺过去了。但他知道，这只是表象。

于晓伟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秘书长，市委大院那边的人群，在李副秘书长出面并承诺后续安排后，也已经暂时散去。网络上的谣言帖子，大部分已经被处理。另外，陈局长那边传来消息，那个黄毛已经被便衣盯上了，正在布控，准备选择合适的时机带回询问。”

周正帆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松。“晓伟，你觉得，今天这两边同时闹起来，是巧合吗？”

于晓伟摇头：“太同步了，肯定不是巧合。像是有人统一指挥。”

“是啊，”周正帆目光深邃地看着远方，“对手很狡猾，也很急切。他们越是这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制造事端，越是说明，我们距离真相，可能越来越近了。他们害怕了。”

他坐回车里，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是周市长发来的短信：“正帆，医院这边辛苦了。市委这边暂稳。回来详谈。”

车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却照不透重重迷雾。周正帆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今天他勉强扑灭了家属风波的明火，但暗处的火焰仍在燃烧。下一次，对手又会从哪里点火？而那把能烧出真相的关键之火，又究竟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