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大战余波(2/2)
二人背靠背,一个癫笑,一个冷厉,生生扛下幻影的威势。
——
符官中尚存的一名老者咬牙,拖着残躯冲出,手中符册轰然燃烧:“我一命换一念!给他们开路!”
符文爆裂,竟在幻影胸口炸出一个豁口。
萧砚刀光一闪,江枝尖笑一声,两人同时冲入豁口,将一群百姓硬生生护出火海。
老符官当场被火焰吞没,连骨灰都不复存在。
百姓哭喊:“他们才是护魂的人!六族才是乱源!”
呼喊声逐渐汇聚,冲散了部分幻象的压迫。
——
六族长老站在远处,看着局势渐渐崩坏,怒极欲狂。
“该死!若他们活下去,魂域再无我族立足之地!”
“放阵!毁了他们!”
几名长老同时掷出血符,试图引爆残余的符柱。
然而符柱早已成废墟,黑焰反噬,轰然炸裂。长老们惨叫着被火浪掀翻,狼狈不堪,面容扭曲,竟被百姓看得清清楚楚。
“是他们!”
“是六族要毁我们!”
呼喊声如雷,百姓心中的恐惧逐渐转化为愤怒。
江枝癫笑如刃:“哈哈哈哈!疯子早说过!六族不是魂域的主,是乱的根!你们看清了没有!”
她的声音疯狂,却彻底击碎了六族伪装。
——
黑焰幻影愤怒咆哮,血与火翻涌,天地如炼狱。
萧砚浑身是伤,断刀血痕累累,却仍冷冷立在江枝身侧。
“余波,才刚开始。”
江枝笑声尖锐:“疯子要看这火,把他们都烧成灰!”
火海翻涌了一夜。
天穹彻底漆黑,血月被焚成灰烬,夜空无星,唯有滔天的黑焰在咆哮。
半座城池被吞没,街巷化作焦土,石桥崩塌,河水蒸腾成雾,尸骸无数,哀嚎与哭喊声仍在空气中回荡,仿佛魂域的每一块砖石都在流泪。
——
当魂狱残影最后一声咆哮震碎穹顶,火焰终于在无数血魂的供养后缓缓消退。
黑焰并未彻底消失,而是化作一缕缕缠绕虚空的暗影,若隐若现,像蛇,像雾,游走在焦土与人心之间。
它退去了,却留下了比烈火更深的阴影。
——
广场上,幸存的百姓抱头而哭。
他们的眼睛布满血丝,许多人手中还握着沾血的棍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僵硬。低头一看,发现血迹并非敌人,而是亲人的。
“我……我杀了我娘……”
“是幻象逼我动手,我……我……”
哭喊与懊悔震彻整片焦土。有人发疯般撕扯自己的头发,有人一遍遍用力磕头,鲜血从额头流出,染红焦黑的大地。
他们的心中,从此刻起再没有真正的清明。
这便是大战余波。
——
幸存的符官们寥寥无几。
年轻的早已死在幻象中,老者大多焚尽符册换来片刻生机。剩下几人满身是血,颤抖着在焦土上写下最后的痕迹:
“记此一日——非江枝、萧砚引火,乃六族借火推乱。”
他们的手抖得厉害,字迹歪斜,却仍一笔一划刻入焦石。哪怕身死,这句话也要留下。
血染符石,成为唯一的见证。
——
六族长老狼狈不堪。
他们衣袍尽毁,发须焦黑,脸上布满裂痕与血迹,几乎认不出往日高高在上的威仪。
有长老怒吼:“我们……怎会败给疯子!”
另一个却嘶哑低声:“不是败给疯子,是败给火……它不再认我们了。”
他们互相对视,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惶恐。
六族,在百姓与符官眼中,已不再是无可撼动的天柱。
——
江枝站在焦土中央,满身血痕,唇角笑得癫狂。
她抬起手,符笔沾满血迹,指向远去的六族背影,尖声大笑:“哈哈哈哈!你们看!六族不是镇魂的神,是抱头鼠窜的鬼!疯子说得没错吧?!”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压得群臣面色惨白,百姓泪流满面,却再没人敢反驳。
疯子,用疯癫,将真相活生生钉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
萧砚立在她身侧,断刀仍在滴血。肩上的伤口焦黑溃烂,血顺着手臂不断滴落,却依旧握得极紧。
他的声音冷沉:“黑焰退了,但影子还在。”
江枝猛然转头,双眼血红,笑得刺耳:“哈哈哈哈!疯子知道!它没死,它在等!等你们的心再次乱!”
她的笑声,让百姓们心头发寒。有人瑟瑟发抖,低声哭泣:“我们……还能活下去吗?”
萧砚冷冷望着焦土,声音如铁:“活下去。”
简短的两个字,却像一道冷铁打进血火,令哭喊暂时止息。
——
大战的余波,远不止此。
城池半毁,魂域气运骤降,符文天网被焚出无数裂缝,天地灵气紊乱,幻象残痕还在夜空中闪烁,仿佛随时可能再次爆发。
而每一个幸存者的心里,都留下了幻象的烙印。
有孩子梦见母亲扑火而亡,日日哭喊;
有丈夫再不敢靠近妻子,因为幻象中,他亲手杀了她;
有士兵夜夜拔刀,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魂域,从此不再安宁。
——
江枝踉跄着走在焦土上,突然蹲下身,手指在地面划拉出一行血字。
“疯子替他们记——这火,不是疯子的,是六族的。”
她笑得泪流满面,笑声癫狂,像是要笑破天。
萧砚站在她身后,冷冷望着夜空那一缕未散的黑影,刀锋映着残焰。
“黑焰未绝,乱未终。”
他的声音低沉,落入所有幸存者的耳中。
人们的心,在余波的废墟上,同时涌起一种恐惧与执念:
——恐惧的是黑焰随时再启;
——执念的是,唯有疯子与冷刃,才能护他们再活一日。
——
大战的夜,终于过去。
然而这场火,留给魂域的,不仅是焦土与尸骨,更是无法磨灭的影子。
灵魂幻影,已在人心中扎根。
黑焰,并未熄灭。
天色迟迟不亮,像被烧焦的天皮贴在城上。焦土的热还在冒,灰烬一碰就碎,细若粉末,粘在指背上便再抖不落。有人蹲在断墙旁,双手掬着那一把灰,半天才想起那是父亲的衣角、母亲的发,手指一松,灰便随风散了,落进石缝里,看不见,摸不到——却再也擦不掉。
救援的人寥寥。兵卫营只剩下半数能动弹的士卒,肩挑着破毯与水囊,从一片冒烟的瓦砾走到另一片冒烟的瓦砾;有人把孩子抱出来,孩子睁着一双被烟熏得通红的眼,死死拽着救他的那只手,口里说不清话,只反复对着空气交代:“阿娘,别怕,我回来了,我在这儿……”空无一人的角落里,像真有人点头。
江枝把最后一卷药布撕开,给一个被火泡起的臂膀压药。她的手不稳,血把药灰染成一条条泥,贴上去便冷,她却笑:“活着就疼。疼就证明你骨头还记得怎么长,成不?”男人咧嘴,泪却掉出来,点点头,又狠狠摇头。她抬眼看他妻子,妻子捧着半块焦炭形状的东西,那是她孩儿从灶台上抓下的烤饼,火起时还没来得及吃完,如今抱在怀里像抱着命。江枝叹了口气,伸手把烤饼折一半塞进男人嘴里,另一半硬塞回妻子怀里:“吃。黑焰最爱空腹的人心,填点东西,让它少一条缝。”
萧砚在不远处指挥清理。他身上缠的布带已经焦褐,断刀却擦得很干净,被他一遍又一遍擦,像把所有看不见的血也一并抹掉。他让士卒把碎石垒成一道拖车,先运伤重再运尸,顺序冰冷、清晰,不允许人乱。他语气仍是那样的冷,可说到“尸”这个字时,喉结轻轻动了动,像吞了一口锈铁。
从主殿方向来了一队人,衣衫整饬,靴面发亮,脚尖落地不粘半点灰。他们远远停住,彼此递眼色。为首的执笔官捧着一叠新写的竹简,内容干净利落:“黑焰暴起,民心悲愤,皆因江枝、萧砚擅动阵纹,引魂狱失衡——”他话没说完,风里飘来一股血灰与药酒混杂的味儿,嗓子一干,下意识把竹简往怀里按了按。队伍折回去时,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驱赶。那东西不在地上,在他们背着的字里。
符官剩得不多了。老者把手指按在石上,血渍渗进去,笔画歪扭却倔强:今日所见,如此如此。他写到“六族”二字时停了停,回头望了一眼那条被火熏黑的街,像在征求谁的同意。江枝远远朝他挑眉,露齿一笑。老者于是重重续写下去,收笔时手腕一软,整个人坐到了地上,笑得像哭:“我这把骨头,还能写。”
有人抬着死人来找萧砚,男人的肩头全是灰,脚步虚飘,他把担子往地上一放,揭开破毯:“将军,这个……是我们家的。他……他昨夜骂你,说你刀不快,砍不掉六族的假脸。后来他跑出去救人,没回来。我想……让你看看他脸,别让人说我们家恨你。”萧砚低头,是一张被烟灰擦净的脸,眉心还带着哭过的痕。他沉默良久,弯腰把断刀平平横在胸前,向那张脸微不可察地一礼:“他骂得对。”男人愣一愣,眼泪像被这句话掰开了闸,“哇”地一声跪了下去,磕得头破血流。
小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一个瘦削的少年绊了两跤,抱着怀里一块裂玉,狼狈地扑到江枝面前:“大人……是我,是偏殿侍从……我听见他们那夜密议,有字、有印、有名。我偷出来了。那晚不敢说,今天……今天火都烧上头了,我再不说,我娘晚上要来掐我脖子。”他把玉递上来,手抖得厉害。江枝接过,指尖一沉,那玉里封着一枚极细的符线,一触便跳,像鱼。她“啧”了一声,笑意冷:“好孩子,挺敢。”少年咬牙点头,又慌乱摇头,像怕自己的“敢”只是一时的胆。江枝抬手在他脑门弹了一下:“敢就够,余下的疯子来。”
她把玉抛给萧砚,萧砚并不看,先抬眼看少年:“你家在哪儿。”少年抬手指向一条烧透的巷,什么也没有了。萧砚的目光在空中停了一瞬,像是把那不存在的门沿摸了一遍:“跟着我营,先活。”少年嘴唇发白,用力点头,眼泪却憋了回去。
六族的人零零落落地回到主殿,换了套整洁衣袍,抚平衣角,再现出的又是那张熟悉的脸——端重,冷,眉心一粒朱砂。他们的侍从把从城里救回来的几个孩子安置在廊下,摆上糕点清水,摆出一副“休戚与共”的样子。孩子怯怯端着碗,手指上有灰,有火泡,他们喝一口,眼睛找一找,没看见江枝和萧砚,便把碗放下了。长老的眼角抽了一抽,再笑,笑里拿了些祈祷一般的悲悯。
午后有风。风吹动焦土上新堆的土丘,一座挨一座,像在给城戴一圈粗糙的环。有人往土里插木牌,木牌用断檩头削的,歪歪斜斜,名字也歪歪斜斜,有字的立在前头,没字的立在后头。江枝拎着一捆牌子,一根根递去:“写不完就画。画个碗,画个鞋,画个喜欢的菜。别让他们回头认不出自己。”妇人怔了怔,点点头,认真地画了一个圆圆的饼,饼边还用指甲抠出齿印,像真咬过似的。
萧砚站在最高的一处,俯瞰这道新生又粗糙的城环。他让人把最易再燃的碎符与枯梁单独堆放,四面浇上浊水,再派人昼夜巡。有人问:“将军,黑焰退了,劳这许多,值否?”他淡淡看一眼:“黑焰喜欢偷懒的人,越懒越来,值。”那人被噎住,摸摸头皮,嘿嘿笑了声,去搬木桶。
傍晚时分,城外的天像被谁擦了一把,露出一块淡得发灰的光。孩子们被士卒带着往空地聚,坐成一圈,小心向圈里看——圈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破了口的小木马。一个小女孩伸手去推,木马吱呀一声倒下,又被她扶起来。她盯着木马的眼睛看了很久,忽然认真对它说:“不怕。”她的声音像一滴水,落在炭里,很快就没了。但在那一小圈里,风真的轻了一丝。
夜色快落下来之前,有人看见天边那缕黑影在收。不是散,是收,收进看不见的褶里,像一条蛇慢慢把身子缩回洞。它经过城西断墙时停了一停,墙上有一串指印,是下午一个年轻父亲抱着孩子留下的,指印里还粘着一丁点药粉。黑影在那儿停了两息,像是嗅,又像是记,随后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消退了。谁也没注意到,断墙缝里有一粒红得几乎黑的小点陷了进去,隔着厚厚的灰尘,怦——怦——很慢,很稳。
主殿上灯火又起,六族递出一纸“抚恤”。上书:凡丧者予以一石米、一尺布;凡伤者,随功授药。字迹端正,风格熟悉,像每一次灾后的样式。执笔官把卷递到萧砚手上,微笑:“将军,六族与将军同心。”萧砚不接,看向他身后那一队靴尖不粘灰的脚。他道:“把布换成水,把米换成手。抚恤先下到城西巷口,那里火最重。人先去,字后到。”执笔官呆了呆,笑容有些挂不住,仍点头称是。卷子往回抽的时候,被风一吹,边角在空气里刮出一点干涩的响,像纸皮划过刀身。
江枝背了药箱,打着哈欠在城环外走。有人叫她“江大人”,有人叫她“疯子”,她都应,笑得跟真没心没肺似的。一个拾荒的老头怯生生拦住她:“大人,我捡了一样东西,不知该不该给你。”他摊开手,是一段烧黑的符骨,骨缝里夹着极细的一缕黑纤毛,像火草,又像发。江枝眼尾一跳,伸指去掐,那缕黑纤毛在她指肚下轻轻一跳,像活的。她收了笑,眼梢的红渐渐深了:“该。你该给我。”她把符骨放进药箱最底层,又把老头的肩拍了一下:“你还该找点吃的,填上洞。别给它可趁。”老头愣愣点头,往回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大人……疯子真能治疯吗?”江枝扯嘴角,露出一点牙:“疯子只会比它更疯,让它没趣。”老头笑了一声,没牙的嘴缩在胡子里,走远了。
夜里终于落下,星没有回,风也不肯吹。残火在缝里冒出一点点红,像没睡稳的眼睛。士卒打盹,刀靠着膝盖,刀面上倒映着的不是火,是一条细得看不清的黑线,像在刀上浅浅划了一下,又慢慢不见。萧砚坐在城环最高处,听见脚步,他不用抬眼就知道是谁。江枝把药箱往他旁边一搁,整个人坐到地上,仰头对着夜,“哈——”地吐了一口长气。她说:“冷脸,我有一百种方法让六族睡不着,你要不要?”萧砚道:“要活的。”她“嘁”了一声:“扫兴。”又笑,“也成。活的才长。”
她把手伸过去,落在他抓刀的那只手背。她的手很凉,像刚从药水里捞出来,触着却稳。萧砚没有抽,也没有抓,只是任它搭着。两人都不说话,夜往他们头上压,黑得像褥子。他忽然道:“明日,立碑。”江枝“嗯”了一声,“碑上写什么?”“写名字。没有名字的,画。”她笑:“我就知道你偷学我。”他不应,隔了一会儿又道:“再立一块,写今日所见。”她偏头看他,眼里那点红光收了收,轻轻道:“好。疯子写你不肯写的,你写疯子懒得写的。”他道:“嗯。”
远处有孩子哭,哭声很细,像猫叫。江枝把身子一撑,站起来:“走,疯子去吓哭的。”萧砚提刀,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下去。脚下的灰软得像沙,踩一下便陷,留下一个浅印,很快又被风填平了。唯独他们并肩的那两行,直到走远了还清清楚楚——像两笔在焦黑上划出的白。
城的方向传来一串低低的钟声,不像祭,更不像庆,像有人按着心口,勉强敲了几下,告诉还活着的人:别散。钟声到最后一响时,有极细极短的一点颤,像绷得太紧的弦忽地被扯了一下。江枝忽然回头,望向那块被她藏在药箱底的符骨,药箱没有动,她的目光却像能穿木而入,看到那缕黑纤毛在极深极深的暗里轻轻一颤——像在学人的呼吸。
她笑了一声,笑得很轻:“学得快。那就看谁先笑死谁。”
风终于从城外吹了进来。风里带了水,带了草腥,也带了灰。火被风一掀,亮了一下又低下去,像有人在黑暗里把眼睁开又合上。黑焰退了的地方,留下一道道看不见的划痕,人心也是。划痕不会出血,却会在夜里痒;抓不到,就会长。
半夜过了,天边浮出一丝比灰更淡的白。有人在城环旁边睡着了,缩成一团,脸上还没擦干净的涙痕被风吹干,留下两道盐线。有人梦里叫了一声“娘”,声音不大,却把旁边三个陌生人都惊醒,彼此面面相觑,继而都闭上了眼,装作没听见。装作,也是活下去的一种法子。
再过一会儿,第一声晨鸟叫起。不是城里的,是城外荒地里的,声音薄,像从牙缝挤。这声音穿过焦土,穿过缝,穿过立起来的木牌和未干的碑划,落在江枝和萧砚肩上——两人同时抬了抬头,又同时垂下去。江枝“啧”了一声,低低骂:“烦。”嘴角却弯了一点。萧砚侧过脸看她,那点弯恰好撞在他眼里。他收回目光,平平道:“走。”江枝懒懒起身,拎起药箱,往前一步,回头,伸手勾住他的断刀背:“冷脸——别掉队。”
他“嗯”了一声。两人的影子,在渐亮的灰白里并在一起,拉得很长,很细,最后收进拐角,看不见了。
城还活着。活着就会疼。疼久了,就会长疤。疤底下,总会留一颗小小的刺,隔一阵就要提醒一下:你曾经被烧过。黑焰退去的地方,像是把刺一颗颗埋下去,静,深,慢,等着下一回把手掌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