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元始十二年雪(2/2)

许多年后,我才学会,想要的东西,得自己去夺,去抢,甚至……去偷一张别人的脸。

重华殿的宫墙格外厚。

万幸,父皇并未忘记我。

他时常来重华殿考校功课,赞我文章锦绣。观我习射御,称我有其年少风范。

离开瑶池殿的第一个冬天。

得知颜妃怠慢后,父皇开始为我更换养母。

先是德妃,她已育有三公主;

接着是贤妃,彼时她刚诞下八皇子。

接连数次。

那些妃嫔皆有亲生儿女,又怎会真心待我?

我像一盆名贵的盆景,被父皇从一处宫室挪到另一处,每个主人都因他的旨意而对我精心照料,却也仅此而已。

德妃宫里的熏香,贤妃殿中的绣屏,从来不会因我而改变。

一次次被“寄放”,我反而将父皇的轮廓看得愈发清晰——

这深宫里,只有他的爱重是真实的。

我死死攥着这点温暖,夜里一遍遍告诉自己:

没关系,乔慕别,只要父皇爱你,只要他爱你,就够了。

七岁立春,父皇亲自择定八位伴读,皆是陆丞相、李太傅等重臣嫡系。

名单上每个名字,都是朝堂势力的注脚。

那日我特意绕道瑶池殿。

透过月洞门,看见六弟骑着颜妃令宫人新做的小木马,金铃铛在风中叮当乱响。

“殿下,”

宋辞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陛下在重华殿等了。”

我转身时发冠勾住了梅枝,折断的枝桠落在雪地里像道伤口。

走进重华殿前,我特意整理了衣冠鬓发。

八个锦衣孩童在殿中垂手而立。

陆家公子眼角有颗泪痣,李太傅幼女攥着块双鱼佩。

我瞧着陆公子眼角的泪痣时,忽然想起之前在父皇书房看见的奏折——

陆家与颜家竟是姻亲。

不出意外,陆公子或许会和颜妃所出的玉衡公主定亲。

那些年我常做同一个梦:

雪地里有个孩子在爬,身后拖出血痕。

每次惊醒,都会摸出枕下那张泛黄的纸——

上面是父皇朱批“文章锦绣”四字。墨迹遇潮有些晕染,反倒像朵将开未开的花。

及至九岁,我在世家子弟间声望日隆。父皇安排的伴读皆是人中龙凤,我承袭了父皇的从容与威仪,与他们相处融洽。

春猎时能挽弓,秋狩猎白狐。

太傅考校时总压陆家公子一头。

加之我容貌渐开,颇有父皇年少时的风姿,常有贵女辗转托伴读传递香笺诗帕,那些绣着并蒂莲的荷包,我从不曾理会。

某日习武归来,看见林嬷嬷对着铜镜试戴一支陌生的金步摇。

我看着她慌慌张张藏起来的样子,不动声色。

生辰那日父皇亲临,看着我摹写的字迹,忽然轻笑:

“这笔捺,倒肖我。”

他袖口龙涎香笼罩下来的瞬间,我不慎碰翻砚台。

当夜我在灯下细看那幅字,才发现临帖时竟无意识写满了“父皇”二字。

墨迹在烛光里起伏,我将它与枕下那张“文章锦绣”的朱批叠在一起。

窗外飘起细雪,与出生那夜的雪一般无二。

积雪漫过石阶,我对着铜镜调整唇角弧度,眉眼恭顺,只是镜中那双眼睛,再映不出瑶池殿的半分春熙。

也好,既无需映照他人春熙,便可专心,酝酿我自己的风雪。

指尖抚过后颈那片已然干涸、却仿佛仍在灼烧的青色柳叶。

直到那风雪,能淹没所有我看不惯的春色,与……所有胆敢僭越的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