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霜授(2/2)

笑过后,他深深看了秀行一眼:

“保命……好。记住,在这宫里,最厉害的保命方,不是最毒的毒,也不是最灵的丹。是‘分寸’。你知道何时该是乌头,何时该是甘草。你的药圃,种的是‘分寸’。炼的,也是‘分寸’。失了分寸,便是……”

他目光透过秀行,不知落向何处,是往世,还是今生。

于是秀行开始学炼丹。

明面上,他炼的是“养荣丸”“安神散”——太医院正亲自指点吴兴侯研习养生之术,任谁听了都觉风雅。

暗地里,丹房的角落多了一只不起眼的陶罐。

秀行按孙正朴手札所载,将乌头根浸泡重便九日九夜,再以文火慢煎,收汁成膏。

膏色黑褐,味苦辛刺鼻,指甲盖大小便能令人肢麻心悸。

他做得极小心。

每次入丹房,必让玉簪在外弹奏琵琶,唱腔要高亢,琴音要激越——不是为了欣赏,是为了掩盖罐中沸腾的异响,掩盖他偶尔因毒气呛咳的动静。

解药也须备下。

他以甘草、绿豆、防风熬成浓汁,冷凝成丸,随身携带。

孙正朴见了,淡淡赞赏:

“心思缜密,是好事。”

两个月。

药圃中,乌头、钩吻、天南星、半夏……那些“偏奇险绝”之物渐成规模。

丹房里,陶罐中的毒膏积了半罐,解药丸攒了一匣。

他还做了两件事。

一是托孙正朴——老人出入宫禁相对便利——将一封密信送至宫外白弋手中。

信极短,只八字:

“见字如晤,悉听柳兄。”

白弋是他从家中带来的护卫首领。

三日后,孙正朴再来药圃,将一枚青玉置于秀行掌心,正是白弋常年佩戴之物。

“你要的东西。”

他语气平淡,如同交付一味药材,

“老朽昨日奉命往宫外公主府邸问诊,路遇你家中护卫首领,称有旧物转交。于太医行程记录上,此乃‘偶遇家仆,传递平安信物’,合乎情理。”

他顿了顿,看着秀行瞬间亮起又强行按捺的眼眸,补充道:

“记住,吴兴侯。宫中人与外界联络,须有光明正大的由头。问诊、节礼、家书……皆是‘由头’。没有由头的事,老朽不做,你,更不可为。”

二是给父亲写了封家书。

信中只道在京一切安好,随孙院正学医,获益匪浅。

笔锋却滞涩,字字透着黄连般的苦味——不是抱怨,是一种连自己都尚未厘清的惶惑与决绝。

父亲会懂吗?

或许不懂。

但秀行需要写下这些字,仿佛如此,便能将一部分重量卸在纸上。

往日那些玄鸮常盘旋宫阙,时而俯冲啄击其他禽鸟,戾气十足。

秀行亲眼看到过几次。

近来却踪迹渐稀,偶尔现身,也只静静栖在檐角,羽翼收拢,眼瞳里没了那股躁动的凶光。

像被什么驯服了。

或者说……像收到了统一的指令,不再需要以凶悍示人。

玄鸮和东宫似息息相关,他不知此事有几人知晓。

白秀行不敢深想。

他只知道,自己能活动的缝隙似乎大了一些。

宋辞离去后,他与东宫之间竟真建立起一条极其隐秘的联系——非书信,非口信,而是通过丹药。

那些“多出来”的安神散,孙正朴检验后,总会看似随意地提起:

“此批成色上佳,于惊悸失眠、神魂不定之症尤为对症。东宫近日为陛下分忧,案牍劳形,或需此物宁神。你既精于此道,多备些亦是本分。”

而他偶尔会在药圃角落,发现一枚新落的松塔,或是一小包异域香料的种子。

白秀行渐渐悟出,孙院正这条线,并非东宫的私属阶梯。

它更像是一条被严格限定用途的路。

孙正朴,便是这条通道的守护者与阀门。

他确保流通的东西必须看起来无害、有用且合乎某种“道理”。

他的帮助永远停留在“术”的层面。

一旦越过这条线,他会是第一个关闭阀门的人。

这并非冷酷,也非全然温情。

而是一种基于顶级生存智慧与专业自负的“公正”。

此刻,晨光渐亮,霜开始化了。

秀行将最后一点腐殖土压实,起身活动了下僵冷的膝盖。

玉簪的琵琶曲换了,铮铮然有金戈之气。

该去丹房了。

今日要试炼“曾青”——一种铜矿精华,煅烧可得剧毒粉末,入水即溶,无色无味。

他转身,却见院门处不知何时立着一道黑影。

怀中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玄色。

是影一。

东宫那个最神秘的影卫。

秀行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看向药圃——还好,毒草都藏在暖垄深处,从门口看不见。

他现在草木皆兵。

影一上前,单膝点地,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中:

“白侯。殿下命属下将墨丸送来。东宫病气重,恐染了它,托吴兴侯照料几日。”

病气?

秀行蹙眉,作忧心状。

影一将猫递出。

墨丸在他怀中挣了挣,碧眼望向白秀行,“咪呜”一声。

白秀行接过。

猫身温热,带着微苦的降真香气。

墨丸……

你就是杜衡的亲兄弟。

影一直起身,却没立刻走。

他目光扫过药圃,掠过那株已结苞的乌头,在秀行脸上停留一瞬。

“殿下还说,”

他声音更低了,低到只有两人能闻,

“它性畏寒,却爱逐光。望侯爷莫让它冻着,也……莫让它离火太近。”

语罢,躬身一礼,退去。

秀行抱着墨丸的手颤抖,立在晨光与残霜之间。

琵琶声未歇。

怀中猫儿仰头,舔了舔他的下巴。

他想起两个月前,自己缩在榻上发颤,想着“要留一条后路”。

如今后路有了——草在土中生长,膏在罐中凝结,白弋在宫外待命,太医院正在丹房等他。

可前路呢?

太子殿下……病了。

是病了?

还是……

被烹制了?

柳兄将墨丸送来,

是“托孤”吗?

还有警示。

“莫离火太近”。

火在哪里?

是东宫吗?

还是……他自己心中那簇因恐惧与守护而生的心火?

白秀行低头,蹭了蹭墨丸冰凉的鼻尖。

“走吧,”

他轻声道,

“该去炼丹了。”

琵琶声里,他抱着墨丸,将它和杜衡置于一处。

两个小家伙相见恨晚,很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嗅着彼此的气味。

白秀行看了眼嬉闹的两猫,转身走向丹房的方向。

药圃中的乌头在晨光中垂首,像敛起毒牙的蛇。

霜,化尽了。

化霜时,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