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飞光贴(2/2)
“汝名。”
声音带着杀戮后的畅快:
“民贼。”
王有禄喉头咯咯作响,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堂上匾额砸碎时,木屑如雨。
闻人九晷站在纷纷扬扬的金粉木屑中,赤氅上落了薄薄一层。
他垂着眼,看脚下昏死的王有禄,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向井台。
水很冷。
他掬起一捧,慢慢搓洗双手。
血污在指缝间化开,红在水中漾开,又被新水冲散。
他洗得很仔细,连指甲缝里的血垢都用指尖抠出来。
部曲们开始清点库房,押解俘虏。
陈十九指挥着人将粮袋搬出,在院中堆成小山。
有妇人抱着孩子缩在墙角,孩子饿得直哭。
闻人九晷洗完了手。
他从怀中取出陶埙。
暗红色的土埙,表面粗砺不平,像个没捏好的泥坯。
埙底还有道裂纹,用树胶草草补过。
他将埙抵在唇边。
“呜——”
第一声出来时,院里所有人都顿住了。
那不是曲子。
至少不是人间的曲子。
声音低哑,沉厚,像地底深处的岩层,又像冻土下的冰河。
它从埙孔里淌出来,不是飘向空中,而是沉下去,沉进脚下的土地,沉进每个人站着的青砖缝里。
陈十九手里的粮袋掉在地上。
他听过埙。
北境寒夜,守关的老卒也会吹,吹的是思乡,是悲凉。
可眼前这声音……不一样。
沉下去,又盘旋着升起,穿过冻土,血腥,穿过风雪,在坞堡上空缓缓铺开。
闻人九晷闭着眼。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赤氅下摆在风里晃动,那些未干的血渍在月光下变成深褐色的斑块。
埙声浑厚,每一个音都圆融饱满,却又在尾音处散开一丝毛边,像是叹息。
厮杀的狂热,在这埙声里一点点凉下去。
不是冷,是静。
像热汤注入了深潭。
院中那些瑟瑟发抖的妇孺,不知何时停止了啜泣。
有孩子从母亲怀里抬起头,呆呆望着井台边那抹红色。
他吹了整整一炷香。
最后一个音散在风里时,血腥气也淡去。
他放下埙,睁开眼,目光扫过众人。
“陈十九。”
“在。”
陈十九上前一步。
“清点库房,按户册,有口的先领三日粮。冻伤的,东厢有炭盆。”
烛阴爷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此地,往后叫‘启明原’。”
陈十九心头一震:
“爷的意思是……”
“辟一隅清静地,立三分自在规。”
烛阴爷转身,望向堡外无边的风雪,
“外头是旧时辰,冻死人、饿死人的时辰。这里,要开一线新时辰。”
他顿了顿:
“官道上的税卡,市集里的霸头,强占民田的庄户……往后,都是‘飞光帖’的去处。”
“打完了,留句话。”
陈十九问:“什么话?”
“飞光过处,时辰更始。”
闻人九晷木面后的眼在月下清凌凌的,“堡后山地,愿垦荒的,给种给器。不愿留的,自去。”
陈十九深吸一口气,明白了。
让“飞光过处,时辰更始”这八个字,成为砸在贪官污吏头上的铁锏,响在流民百姓耳边的埙声。
“属下明白。”
陈十九抱拳。
烛阴爷不再多言,提起那双黑沉铁锏,走向堡墙高处。
赤氅在渐息的风雪中,依旧红得灼眼。
陈十九站在门洞下,看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
许久,他弯腰捡起地上一片碎木——是从匾额上掉下来的,背面还粘着金箔。
他把碎木揣进怀里,转身回院。
天快亮了。
雪地里那些血迹正在变暗,发黑。
几个妇人已经领了粮,抱着孩子跪在井台边磕头,不是朝人,是朝烛阴爷离开的方向。
——
堡顶。
闻人九晷摘下面具。
他从怀中取出金色木铃,指尖摩挲着早已脱落的铃舌位置。
许久,从行囊里翻出火折,点亮半截残蜡。
烛火跳了一下。
他铺开素绢,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未落。
风雪呜咽,像无数亡魂在哭。
笔尖终于落下,写得很慢,很重:
北境安。粮道已断其三,今冬苦寒,可待春讯。
江南有松涛,然根基尚浅,不宜妄动。
此间事,当如星火,不见其燃,已灼腐木。
没有署名。
只在末尾,用笔尖轻轻点了一下。
他将素绢卷好,塞进竹管,唤来檐下栖着的灰隼。
隼爪扣住竹管,振翅没入风雪。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蜡烛。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停住。
脚步声是两人。
“爷,”
是猫七和陈十九。
“流民营那边,收了十七个青壮。有铁匠,有猎户。还有个读过两年书的账房。”
“嗯。”
“接下来……”
“歇三日。”
闻人九晷睁开眼,望天。
“三日后,打官道上的税卡。”
“卡兵有二十余人,弓弩齐备。”
“所以才要打。”
一旁的陈十九沉默片刻:
“爷,咱们到底图什么?”
静了很久。
久到陈十九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声音才从黑暗里飘出来:
“图个公道。”
“公道……”
陈十九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笑声干涩,
“这世道还有公道?”
“没有,就打出一个。”
陈十九不再问。
脚步声远去。
闻人九晷手摸到腰间,触到陶埙冰凉的表面。
这次他没有拿出来吹,只是握着,像握着一截残存的骸骨。
天光渐亮。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要把这肮脏的人间彻底掩埋。
可总有些东西,埋不住的。
比如血。
比如恨。
比如……
它们会在冻土下蛰伏,等待第一缕春风。
或者第一把火。
北境的风声,是混着雪和血腥味的风雪、铁锏、陶埙。
和秋日飞雪的气息,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