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飞光贴(1/2)
雪落木面沙沙,像春蚕啃叶。
后来风紧了,眨眼工夫,天地间就剩下一种颜色,一种风声。
雪已积了半尺深。
二十余骑默立着,人马皆覆白毡,与雪原浑然一体。
当先一骑,披着一袭赤色大氅,那红在无边素白里扎眼得很。
三里外的坞堡灯火通明,丝竹声隐约随风飘来,又被风雪扯碎。
“爷,贴子备好了。”
身侧骑士递来一卷素绢。
闻人九晷接过,指尖抚过绢上墨迹。
不是寻常檄文,倒像刑部案卷,一行行,一列列:
【元始二十三年冬,强征修渠民夫三百,冻毙四十七人,抚恤银尽没。
元始二十四年春,私加田赋三成,逼死佃户九户。
元始二十五年秋,截流朝廷赈灾粮八百石,以麸糠兑之,致疫病蔓延。
……】
落款处,八个字力透绢背:
【尔之姓名,今夜由民重定。】
「——飞光 烛阴留」
陈十九眼力好,也瞥见了,识得些简单字样。
内心暗自诧异,爷如何能将这狗官罪证查得如此详细。
一人影自雪夜中折回,是猫七:“爷,哨探清了,堡内连家丁带官兵,不满两百。酒后松懈,正是时候。”
闻人九晷微微颔首。
他将素绢卷好,绑在箭镞后侧。
张弓时,弓弦发出沉闷的呻吟。
“发帖。”
箭离弦的刹那,风雪都为之一滞。
他抬手,从马鞍旁摘下一对兵刃——乌沉沉的铁锏。
“夺!”
箭钉入匾额的声响从堡门方向传来,闷闷的,像敲碎了什么朽坏的东西。
——
“德泽桑梓”的鎏金匾额下,炭盆烧得通红。
县令王有禄今日做寿,流水席从正午开到现在,酒气混着肉香,熏得梁上的燕子都不敢回巢。
“诸位,满饮此杯!”
王有禄举着酒杯,肥白的脸上油光可鉴,
“今冬雪大,正是瑞雪兆丰年!”
底下轰然应和。
觥筹交错间,没人去看窗外——堡墙根下,昨夜冻毙的流民尸首,早被巡更的胡乱拖走,丢去了后山。
雪一盖,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
“夺!”
堡内乱了。
王有禄推开怀里的美婢,肥白的身子撞开窗棂。
他看见一道赤影踏进前庭,脚步不快,甚至有些从容。
雪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好像只是他路过的风景。
堡门洞开时,他看见那道赤红。
没有呼喝,没有阵前叫骂,那人纵马直冲最密集的一队披甲家丁,眼看要撞上人墙,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
赤氅在风雪中拉出一道灼目的弧。
然后,声音才到。
不是金铁交击的脆响,是闷的,沉的,像重锤砸进浸水的牛皮。
“砰!咔嚓——!”
当先一名持矛家丁飞了出去。
胸口铁鳞甲凹进去碗大一个坑,人在空中,血已从口鼻狂喷出来,在雪地上洒开触目惊心的红梅。
赤影不停。
双锏左右一分,横扫。
左侧刀盾手举盾格挡,“嘭”的一声巨响,包铁的硬木盾牌炸裂,木屑纷飞,持盾的手臂怪异地扭曲。
白森森的骨茬刺破皮肉,人还站着,喉咙里已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右侧长枪手欲刺,锏已到了面前,枪杆从中折断,余势不止,正中面门。
只有头颅向后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颈椎断裂的轻响被风雪吞没。
人直挺挺倒下,眼珠还瞪着,映出漫天飞雪。
太快,太蛮。
那不是厮杀,是摧毁。
左锏横挥,往往能闻“咔嚓”一声,折断的脆响混着骨碎裂的闷响。
右锏顺势下劈。
黑锏过处,没有精巧的招架,没有闪避的余地,只有最直接的碰撞。
包铁的木盾在锏下像脆饼般裂开,锏锋余势未消,砸碎肩胛,一人斜着飞出去,撞翻了院里的水缸。
冰水混着血泼了一地。
甲胄、盾牌、兵刃,在那对无锋铁锏面前,像纸糊泥捏的一般。
二十余名黑甲骑士紧随其后,刀光闪处,血花迸溅。
这些人沉默,动作却狠辣精准,彼此呼应。
剩余的人转身要跑。
赤影前踏一步,左锏脱手掷出。
黑沉沉的铁锏旋转着追上,砸在后心。
甲叶凹陷的闷响过后,那人扑倒在雪地里,抽搐两下,不动了。
整个过程,不过三次呼吸。
闻人九晷走到尸体旁,拔出左锏。
锏身沾着红白相间的浆液,在雪光下泛着腻光。
他甩了甩,血珠在雪地上洒出一道弧。
王有禄重金聘来的护院教头,一个曾单刀挑了整个山寨的狠角色,挥着鬼头刀扑来。
刀光雪亮,气势骇人。
烛阴爷只是侧身。
让过刀锋,左手锏向上一撩。
“铛——!”
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鬼头刀脱手飞上半空。
教头虎口崩裂,还未及退,右手锏已如泰山压顶般砸落。
“咔嚓……噗。”
臂骨断裂的声响,和锏身砸入胸腔的闷响几乎同时传来。
教头眼珠凸出,仰天倒下。
烛阴爷看也没看,继续向前。
陈十九砍翻面前最后一个抵抗者,刀锋卡在锁骨里,拔了两次才出来。
他喘着粗气抬头,正看见烛阴爷踏过满地狼藉,走向大堂。
他见过悍将,见过猛士,可眼前这位“烛阴爷”的打法,依旧让他心头凛然。
那不是武艺,是……天威。
那个背影……
陈十九喉结滚动。
闻人九晷……
闻人姓。
他想起来了。
彼时北境参军,他听闻有一人,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沙盘前指点关隘,声音温和,手指划过舆图时稳得像尺。
营里都说,闻人参军有相才,可惜……
可惜什么,没人敢说完。
后来军粮案发,上司要拉他顶罪。
那夜火起,有人看见青衫染血的人提剑出帐,身后跟着七八个亲兵,杀透重重围堵,消失在北境的风雪里。
可眼前这人……
年龄对不上。
或许是那人之子?
将门世家。
陈十九看着那双沾满脑浆和碎骨的黑锏,忽然觉得冷。
不是风雪的那种冷,是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
——
他踏入大厅时,宾客仆役缩在墙角,抖如筛糠。
王有禄被两个家丁搀着,还想说话:
“好、好汉!要钱粮……”
话未说完。
烛阴爷的目光,越过了他颤抖的胖脸,落在大堂正中的匾,和堂前那面蒙着牛皮、绘有狻猊的大鼓上。
他动了。
几步助跑,踏着翻倒的桌案借力,赤氅在身后猎猎狂舞,人已凌空跃起。
双锏高高举起,在满堂烛火映照下,划出两道沉重的黑影——
交叉着,轰然砸落!
“轰隆——!!!”
匾额四分五裂,木块与金粉簌簌落下。
“砰——哗啦!!!”
鼓面炸开,牛皮撕裂的巨响混着木架爆碎的呻吟。
垮塌,激起一片烟尘。
烛阴爷落地,锏尖斜指地面。
几滴浓稠的血顺着锏棱滑落。
他转过身,面具后的目光,钉在王有禄煞白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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