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锁麟(2/2)
像在欣赏自己亲手敲开的蚌壳里,那枚颤抖的珠。
他的拇指原本用力按在乔慕别下唇,却在感受到那嘴唇无法抑制的颤抖时,指腹松了半丝力道。
“那日在朕榻上,承欢呻吟、辗转求饶的人……是谁?”
乔慕别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他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
呵。
他在心里笑了一声。
陛下啊陛下,您究竟是不懂,还是不愿懂?
您分不清吗?
分不清此刻站在您面前的,究竟是谁?
“父皇……”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慕别。”
“你从小就倔。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不想要的,宁碎不求全。”
指下力道渐重:
“那你告诉朕,你现在这副样子……是你想要的吗?”
墨丸不安地在榻边踱步,尾巴焦躁地拍打地面。
乔慕别浑身颤抖。
不是恐惧。
是更深的东西——是被彻底看穿、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被撕碎的羞耻与……崩塌。
“儿臣……”
他闭上眼,泪水终于滑落,
“儿臣不知道……”
“不知道?”
乔玄不放过他,手指下滑,隔着寝衣,按在他的小腹上。
掌心温热。
墨丸甚至向前半步,龇出尖牙,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叫。
乔慕别的手垂落,指尖陷入墨丸颈后,使其噤声。
“这里,”
乔玄感受着掌下细微的悸动,声音奇异地带上一丝沙哑,
“装着的是恨?是怨?还是……”
他俯身,吐出最终判决。
在呼吸交缠的最近距离,皇帝深嗅了一口——他闻到了慕别身上除了药味、降真香外,那一缕独属于这个儿子的、记忆深处幼时病中曾有的、微涩的气息。
这气息让他的话语在最终落定时,喉结难以察觉地滚动了一次,像是将某种翻涌的异样强行咽了回去。
“是朕的骨血,和你……乔慕别,偷来的、见不得光的……痴妄?”
痴妄。
对权力的痴妄。
对那份永远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扭曲情感的痴妄。
所有伪装,所有算计,所有自以为是的清醒与反抗,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不再是太子,不再是棋手,甚至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只是被父皇捏在掌心、赤裸颤抖的一团血肉。
“是。”
他从口中吐出陌生的声音,
“儿臣爱父皇。”
墨丸凑近,用湿凉的鼻尖轻轻去蹭乔慕别的手背。
一下,又一下。
“爱到……甘愿吞下逆乾坤,爱到想为父皇诞下子嗣。”
他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
“这样,父皇可满意了?”
他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紧紧抓住了父皇玄色的衣袖。
“儿臣只知道,是您把我逼成这样的。是您让我除了变成另一个‘柳照影’,别无他法靠近您!是您让我除了……别无他法留住您看一眼!”
他嘶吼出声,却一步未退。
“这个悖逆人伦、雌伏孕子的储君,这个您亲手浇灌出来的怪物——是您要的吗?!”
他突然失声。
乔玄垂眸,手仍按在他腹上,没有移开。
甚至在那剧烈的颤抖中,施加了更稳定的、近乎镇压的力量。
“是。”
皇帝回答,单字,清晰,没有任何犹豫。
“……朕允你留着。毕竟,这世上最了解你、也最能‘容纳’你一切不堪的,除了朕,还有谁呢?只是记住,既然选择了让朕‘容纳’,那么是甜是苦,是荣是辱,便都由不得你了。”
“意外既成,便是永恒。记住,从你选择成为‘意外’那刻起——”
“你,连同这里的一切,都归朕所有。”
皇帝的手缓缓上移,掠过胸膛,最终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搬来紫宸殿。”
乔慕别瞳孔骤缩。
“父皇!”
“怎么?”
“您是不是分不清?”
“分不清躺在那张榻上的,到底是柳照影——”
“还是您的儿子,乔慕别。”
“您对着那张脸,叫‘慕别’的时候……”
他盯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心里想的,到底是谁?”
乔玄没动,也没说话,只看着他。
殿内的寂静忽然变得具有了厚度和重量,连炭火爆裂的声音都被吸入了某种真空。
皇帝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乔慕别的脸,落在了他身后无限遥远的某个点上,又或者,是落在了时间本身的结构上。
良久,他才将视线“拉回”,重新聚焦在这张脸上,
“有区别么?”
“都是朕的。”
乔慕别笑了,这次真的笑出了声。
“是啊……都是您的。”
他抬手抹了把脸。
指尖触到一片湿冷,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乔玄忽然勾了下唇角。
“不过,你若在意——”
施舍道:
“安乐宫,朕不会再踏足半步。”
“朕要看着的、碰着的、夜里拥在怀里的——”
“从今往后,都只能是你。”
乔玄侧过脸,余光扫过他瞬间僵硬的侧影,
“不愿与朕同住?”
他像是听到了最不可理喻的笑话,
“同住?您将儿臣置于何地?”
“父皇若真想念儿臣,”
他挤出一抹讥诮,
“大可常去安乐宫。那儿有个现成的影子,任您摆布,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置于何地?”
“朕将你,”
他抬手,指尖拂过乔慕别苍白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置于朕的眼皮子底下。置于紫宸殿。置于——”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朕的榻上。”
乔慕别浑身一僵。
“你不是喜欢扮成影子,来讨朕的欢心么?”
乔玄的手指滑到他下颌,捏住,
“不是喜欢吞朕赏的药,用你这身子…给朕怀个‘意外么?”
他凑得更近:
“现在朕允你,不必扮了。就穿着这身太子的皮,躺到朕的龙床上去。如何?”
“紫宸殿的墙,很厚。”
“史笔如铁!后世……”
乔玄轻笑打断,拇指摩挲他的下颌:
“后世?慕别,你仍用虫豸的尺子,丈量神迹。”
“你担心百年后的唾沫,却看不清眼前的永恒。朕掌权柄,可定生死;朕掌史笔,可定虚实。但朕此刻给你的——”
气息灼烫耳廓,声音如宇宙深处的回响:
“是连时间都无法侵蚀的‘定格’。史书会风化,宫殿会倾颓,但你此刻的颤抖、你腹中朕的血脉、还有朕看你时的心绪……这些‘真实’,将被朕的意志锚定,成为穿越所有时间乱流的‘唯一坐标’。”
窗外风雪呼啸。
乔慕别怔怔地听着。
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他有些同情镜中人了。
只觉得有冰冷的星辰,正一颗一颗,塞进他的喉咙。
乔玄略微退开,目光如承载星海的深渊,带着浩瀚的怜悯与纯粹的欣赏:
“你是我星图中最耀眼的那次坍缩,最绚烂的灾变。”
胃里翻搅的恶心忽然有了具体的形状——那不是任何生理反应,而是他的灵魂,在试图呕吐出这些无法理解的、非人的字句。
“我记录光痕,测量余烬,并为此欣悦。至于黑暗里其他虫豸的嗡鸣——那与你我的光辉,何干?”
语气微沉,
“所以,后世只会记得,太子慕别,为奸佞所惑,身染恶疾,于紫宸殿静养。朕,怜子情深,亲为照拂。”
最后,指尖再次落回他小腹,画圈。
“至于这里……是朕的‘孽’,朕的‘障’,也是朕唯一的、和你之间……撕掳不开的‘真’。它,和你,都属于这个‘坐标’。”
乔慕别闭上眼,久久失语。
原来他们之间最深的隔阂,并非爱恨,而是存在本身。
他和镜中人在泥泞中为人性的羞辱而流血,而陛下,却在云端为神性的杰作而加冕。
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也随着这答案流干了。
腰后泛起熟悉的酸软,一股酸意涌上喉头,又被强行咽下,与小腹深处的悸痛搅在一起。
良久,
“……儿臣,”
他声音低微,破碎,喉间溢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气音。
“……需要时间。”
皇帝看了他片刻,松开了手。
“好。”
他退后一步,
“朕给你三日。三日后,朕要见到你。”
他转身。
“至于婚事,朕会搁下。”
可他呢?
他连恨,都找不到落点。
墨丸轻轻呜咽一声,将整个温热的身体挤进他冰凉的手心和臂弯之间,蜷缩起来,用它平稳的呼吸和心跳,无声填补。
殿外风雪扑面。
皇帝步下台阶,玄氅在风中翻卷。
走出十余步,他忽然停下,没有回头,只抬手,用拇指,重重按了一下左肩——那处箭伤,近日总在阴雪天隐隐作痛。
指下传来熟悉的钝痛,他多停留了一息,仿佛只是整理衣襟。
然后,迈步没入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