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频率的海洋(2/2)
老纺织厂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厂房高大昏暗,即使白天也需要开灯。巨大的纺织机器早已停止运转,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机油和棉絮的味道。工厂负责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姓赵,一脸愁容。
“陆司长,不瞒您说,我自己也听到过。”赵主任压低声音,指了指厂房深处,“大概凌晨两点左右,像是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但我打着手电筒去找,什么都没有。工人们现在都不敢单独上夜班了。”
陆明深环顾四周。即使不刻意展开感知,他也能感觉到这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氛围。不是恐惧,更像是……悲伤。绵长而陈旧的悲伤。
“工厂历史上有没有发生过重大事故?或者……有人在这里去世?”陆明深问。
赵主任愣了一下,犹豫片刻才说:“二十多年前,确实出过事。一台机器故障,一个女工……没能救过来。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当时工厂还是国营的,早就改制了。”
“能告诉我们具体位置吗?”
赵主任带着他们走到厂房西侧,指着一台早已锈迹斑斑的老式纺纱机:“就是这台。事故后这台机器就停用了,但一直没拆,算是……留个纪念吧。”
陆明深走近机器。无需刻意感知,一种清晰的悲伤情绪就涌了上来,伴随着机器运转时的轰鸣声(虽然现实中机器是静止的),以及一声短促的惊呼。画面一闪而过:一只手臂被卷进齿轮,鲜红的血溅在白色的棉线上。
但他“听”到的不仅仅是这些。
还有更复杂的情绪:对家中幼儿的牵挂,对丈夫的歉疚,对生命的眷恋,以及最后时刻的茫然与接受。这一切都包裹在一层温暖的、橙黄色的光晕中——那不是恐惧的黑暗,而是一种深沉的、宁静的悲伤。
“她叫李秀兰,”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众人回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旧工装的老工人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当时三十四岁,有个四岁的儿子。人很勤快,总是最早来最晚走,说是要多挣点钱,让孩子以后能上大学。”
老工人慢慢走过来,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生锈的机器:“事故是凌晨三点发生的。那天她本来该休息,是替另一个生病的工友顶班。机器老化了,安全装置失灵……等大家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陆明深静静听着。他能“感觉”到老工人话语中沉甸甸的情感,以及这个地方凝聚了二十多年的怀念与哀伤。
“工人们听到的声音,可能不是‘闹鬼’。”陆明深对赵主任说,“而是这里积累的情绪能量在特定条件下的显现。尤其是夜班,人少安静,敏感的人可能会感知到。”
“那……怎么办?总不能把厂房拆了吧?”赵主任焦急地问。
白素心走上前,从布袋中取出几块刻有符文的木片和一小袋特制的香料。“我们可以在几个关键位置布置一些安抚能量场的装置。同时,我建议你们在这里设立一个小纪念角,放上李秀兰的照片和故事。当一种情感被承认、被尊重,而不是被恐惧、被压抑时,它的能量往往会变得平和。”
赵主任连连点头:“好,好,我们一定照办。”
就在众人准备布置装置时,陆明深突然感到一阵异样。除了李秀兰的悲伤之外,厂房深处似乎还有其他“东西”——一种更阴暗、更躁动不安的能量。
他示意其他人继续工作,自己则朝着厂房更深处走去。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中那种压抑感也越强。最终,他停在了一扇锈蚀的铁门前。门上了锁,但从门缝中,他能“感觉”到门后传来的情绪:愤怒、不甘、恶毒。
“这里是什么地方?”陆明深问跟上来的赵主任。
赵主任脸色微变:“这……这是以前的废料间,早就废弃不用了。钥匙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里面死过人?”陆明深直截了当地问。
赵主任的额头渗出冷汗,支吾了半天,才低声道:“大概十年前……有个工人,因为偷厂里的原料去卖,被发现了。厂里要开除他,他一时想不开,就在这里面……上吊了。我们怕影响不好,就封锁了消息,把这间屋子锁起来了。”
陆明深盯着铁门。他能清晰地“听”到门后传来的怨恨:对工厂的怨恨,对同事的怨恨,对命运的怨恨。这种怨恨与李秀兰那种温暖的悲伤截然不同,它是冰冷的、尖锐的、具有攻击性的。而且,它似乎正在与厂房中其他工人的焦虑、恐惧情绪产生共鸣,强化着这里的异常现象。
“问题不仅仅在于李秀兰。”陆明深对白素心说,“这里还有另一个‘回响’,更危险的那种。我们需要进去处理。”
在赵主任找来工具破开门锁后,一股陈腐的空气扑面而来。房间里堆满了废弃的机器零件和杂物,正中横梁上,还悬挂着一截断裂的绳索。
白素心立刻开始布置净化仪式,而陆明深则站在房间中央,主动展开感知。怨恨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伴随着一个男人临死前的走马灯:赌博欠债,偷窃被抓,妻子离去,最后是绝望中爬上凳子的画面。
但陆明深没有抵抗,也没有被淹没。经历过仓库那次极致的共情冲击后,这种程度的负面情绪已经无法动摇他的核心。他像一块礁石,任凭情绪的海浪冲刷,然后缓缓地、坚定地将自己的意识注入其中——不是对抗,而是理解;不是驱逐,而是安抚。
“都过去了,”他在意识中低语,“你的痛苦已经被听见。现在,该放下了。”
仿佛有一声遥远的叹息,在空气中消散。那股冰冷的怨恨开始减弱、淡化,最终化为一片平静的虚无。与此同时,整个厂房的压抑氛围也明显减轻,仿佛一块压在胸口的石头被移开了。
赵主任长长舒了口气:“感觉……真的不一样了。”
返回异察司的车上,陆明深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白素心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你学会了引导,而不是仅仅承受。”
“只是尝试。”陆明深没有睁眼,“如果这些‘回响’本质上是未被处理的情绪能量,那么也许除了屏蔽和净化,还有第三种方式:聆听、理解,然后让它们自然消散。”
“但这对你的消耗很大。”
“是的。”陆明深终于睁开眼睛,眼神疲惫,但深处有一种新的清明,“但至少,这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而不是被动的受害。”
第六节:与海洋共存
纺织厂事件后的几天,陆明深发现自己的感知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那些无处不在的“背景噪音”依然存在,但不再那么具有侵入性。他学会了在意识的表层与深层之间建立一道可调节的“闸门”:平时,闸门半开,允许他感知环境的情绪基调而不被细节淹没;需要时,他可以完全打开,深入某个特定的“回响”;或者完全关闭,获得片刻的宁静。
这种控制还很不稳定,需要高度的专注和精神能量维持。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陈景的个人屏蔽装置原型也完成了。那是一个轻便的头戴设备,看起来像一副普通的蓝牙耳机,内置了基于白素心提供的符文原理和现代神经科学开发的“频率过滤算法”。
“它能监测你的脑波模式,当检测到异常的意识侵入时,会自动产生抵消性频率。”陈景解释道,“你也可以手动调节过滤强度:低档过滤明显的负面情绪冲击,中档过滤大部分背景噪音,高档……理论上可以让你暂时‘恢复正常人’的感知水平。”
陆明深试戴了设备。当调到高档时,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了。那种一直存在的、细微的低语消失了,城市恢复了它表面的平静。但这种安静反而让他感到不安——就像长期生活在海边的人,突然听不到涛声,反而会失眠。
“中档就好。”他说,“我需要保持一定的感知能力,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责任。”
白素心则从另一个角度提供了帮助。她开始教陆明深一些基础的心念修行法门:如何通过呼吸和冥想来稳固自身意识的核心,如何在情绪的海洋中锚定自我,如何将过载的信息转化为中性的观察而非个人的负担。
“你不是第一个面对这种挑战的人,”一次冥想练习后,白素心说,“在古代,那些被选为部落萨满或灵媒的人,往往也要经历类似的‘开启’过程。不同的是,他们有完整的传承和社群支持,而你是独自在摸索。”
“现代科技至少提供了一些工具。”陆明深说。
“工具可以帮助,但不能替代根本的平衡。”白素心意味深长地说,“陆司长,你一直是个优秀的守护者,习惯把他人的安危置于自身之上。但现在,如果你不先学会守护自己的精神疆界,最终将无法守护任何人。”
陆明深沉默了。他知道白素心是对的。
一周后的深夜,陆明深再次站在指挥中心的巨大玻璃窗前。城市依旧灯火璀璨,车流如河。但如今,在他眼中,这座城市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复杂维度。
他看到了物理的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光与电的脉络。他也看到了意识的城市:无数情感的光点在其中明灭,喜悦与悲伤,希望与绝望,爱与恨,生与死,交织成一幅巨大而动态的织锦。而那些最深的痛苦留下的“伤疤”,如同织锦上深色的纹路,讲述着这座城市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能“听”到远处医院里,一个新生命诞生时的第一声啼哭,伴随着父母的喜悦与泪水;也能“听”到某个公寓里,一个独居老人悄然离世时的最后叹息;他能“感觉”到年轻恋人在月光下许下诺言时的心跳加速,也能“感觉”到有人在绝望边缘挣扎时冰冷的颤抖。
这一切同时存在,同时发生。这就是城市的真相:它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所有灰色调的总和;它不是只有光明,而是光明与阴影的共生。
“也许,这就是代价。”陆明深轻声自语,声音融入了窗外的夜色,“为了听到那些需要被听到的声音,为了理解那些需要被理解的痛苦,就必须承受所有声音的重量。”
他的眼神疲惫,但深处燃烧着不容动摇的火焰。那火焰不再只是追捕邪恶的执着,更多了一份深沉的悲悯与接受——接受世界的复杂,接受能力的局限,接受自己必须与这片意识的海洋共存的事实。
他转身离开窗前。桌上,放着明天需要处理的案件报告、陈景的设备改进方案、白素心的修行建议笔记,以及一本他自己开始记录的“感知日记”。日记的扉页上,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是一根天线,接收着这座城市的频率。有些频率是尖叫,有些是低语,有些是沉默的歌唱。我不能关闭天线,因为有些声音必须被听见。但我要学会调节音量,学会分辨和弦,学会在风暴中依然记得自己的声音。”
“这片海洋不会平静,而我必须学会在其中航行。”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地平线,新的一天开始了。在城市的无数角落,无数故事正在上演,无数声音正在响起。而陆明深知道,他将一直“听”下去——带着痛苦,带着理解,带着希望,在这片频率的海洋中,继续前行。
观测者日志更新
【序列号:earth-7g-118】
【事件:陆明深共情能力出现进化迹象,可被动感知环境中自然弥散的微弱‘意识回响’,认知维度扩展,但伴随严重精神负荷。城市精神生态出现疑似‘熵’实验造成的持续性扰动。】
【评估:目标个体能力进化方向符合高强度刺激后的适应性重塑,潜力提升,但风险同步剧增。其所感知的‘背景噪音’异常增强,表明‘熵’的‘都市回响’实验对局部现实结构(意识层面)可能造成了永久性或长期性影响。】
【指令:持续监测陆明深生理与精神指标,评估其能力进化稳定性及潜在崩溃风险。分析城市特定区域意识能量场基线变化,构建‘精神污染’评估模型。观察本土势力如何应对个体能力突变与集体环境异变带来的双重挑战。】
彩蛋:
深夜,陆明深独自驾车,缓缓驶过城市东区一片刚刚完成拆迁、瓦砾尚未清运的空地。
车载收音机早已关闭,万籁俱寂。
然而,当他驶过空地中央时,一阵极其强烈、混杂着爆炸、燃烧、哭喊和建筑物崩塌巨响的“声音”洪流,毫无预兆地冲进了他的脑海!
那并非通过耳朵听到,而是直接在意识中炸开。巨大的冲击让他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空地上打滑,险些侧翻。
他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额头上青筋暴起,大口喘着粗气,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和纷飞的人影。
这片空地,在三十年前,曾是一家化工厂所在地,发生过一场震惊全国的连环爆炸事故,死伤惨重。
陆明深伏在方向盘上,冷汗涔涔。这一次,他“听”到的回响,清晰得近乎恐怖。
这片土地的记忆,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得多。而他这片刚刚扩展的“海洋”,其深处,又隐藏着多少足以吞噬灵魂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