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色黄昏(2/2)

“太子殿下仁厚,闻听北境传来噩耗,心甚悲痛,寝食难安!特命咱家前来,请世子即刻随咱家入东宫一叙。殿下有要事需与世子相商,亦可借此机会,宽慰世子丧亲之痛,以示天家恩典。”

宽慰?萧北辰心中冷笑,那冷笑如同冰棱,在他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消息传得可真快!快得令人心惊。他这边刚接到军报,尸骨未寒,太子的“宽慰”就已经精准地堵到了门口。这是真心实意的宽慰,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探听虚实,确认镇北王府这棵大树是否真的倒了?或者,是别有图谋,想要趁着他心神大乱之际,攫取些什么?比如,那枚能够调动北境残余力量的虎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微微躬身,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完美符合一个臣子对东宫使者的礼节,但声音却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

“多谢太子殿下挂怀。殿下隆恩,北辰感激不尽。”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宦官,“然,家中骤逢如此大难,祖父与父亲……为国捐躯,北辰身为萧家唯一男丁,此刻心乱如麻,五内俱焚,需即刻回府,料理后事,安抚亲族。此刻形容狼狈,心神不属,恐污了殿下清听,更恐失仪于驾前。待府中事宜稍定,北辰自当沐浴更衣,亲往东宫,向殿下谢罪陈情。”

那宦官没料到萧北辰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而且理由如此充分,让人难以辩驳。他脸色微微一沉,宫中养成的威势自然流露:“世子!你需得明白,这可是太子殿下的谕令!殿下体恤你骤失至亲,才特遣咱家前来召见,以示恩宠,你岂可……”

“公公。”萧北辰打断了他,声音依旧不高,却陡然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力量。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波,而是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看向那宦官,那目光冰冷、锐利,甚至带着一丝隐而不发的压迫感,“镇北王府如今,只剩下北辰一个未及弱冠的男丁。”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祖父与父亲,为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们的身后事,英灵如何安顿,牌位如何供奉,府中上下如何安抚,这千头万绪,都需北辰即刻回去主持,不敢有片刻延误。”

他微微前倾了半分,盯着那宦官骤然有些闪烁的眼睛,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锤:“难道在公公看来,太子殿下之事,比之于为国捐躯、血染疆场的忠臣的身后事,更为紧要?还是说,东宫的‘宽慰’,比让英灵早日入土为安,更为急迫?”

他的话语,并不激烈,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冰水淬炼的石头,带着冰冷的重量和锋利的棱角,毫不留情地砸在那宦官的脸上,也砸在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倾听的人心上。

那宦官被他看得心里莫名发虚,被他话里隐含的指责和巨大的道德分量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想要拿出东宫的威严强行压服,却发现平日里无往不利的权势,在此刻“忠烈之后”、“为国捐躯”这面大旗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哽在那里,一时语塞。

周围远远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议论声。看向萧北辰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少了几分之前的怜悯,多了几分惊异,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这位一向以纨绔着称的世子,在此等灭顶之灾下,竟能如此冷静,言辞如此犀利,寸步不让!

萧北辰不再理会那脸色变幻、进退维谷的东宫内侍。他再次转身,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伸手,稳稳地掀开了镇北王府马车的黑色车帘,弯腰,踏了进去。

“回府。”

车厢内,传出他平静无波的两个字。

石柱重重一甩手中的马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驾驭着马车,毫不迟疑地启动。玄黑色的马车,带着一股沉凝的、一往无前的气势,硬是从东宫那华丽车驾和威武侍卫的旁侧,挤开了一条通路,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辘辘的声响,坚定不移地向着镇北王府的方向驶去。将那代表着帝国储君威严的车队,彻底晾在了天香楼门前,承受着周围各色目光的洗礼。

马车内,空间宽敞,铺设着柔软的锦垫,角落里的紫铜兽耳炉中,还燃着淡淡的、价值千金的龙涎香,有宁神静气之效。但此刻,这奢华的陈设和袅袅香烟,都无法抚平萧北辰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靠在冰凉的车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外界的一切声音——街市的喧闹、人群的议论、东宫马车的骚动——仿佛都在瞬间远去,被隔绝在这方小小的空间之外。耳边只剩下车轮规律滚动的辘辘声,以及他自己心脏在胸腔里,那沉重而缓慢、一下又一下,如同战鼓般擂动的声响。

祖父萧擎天,那个总是板着一张脸、眼神锐利如鹰、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却会在无人注意时,偷偷往他手里塞一块西域奶糖,看着他龇牙咧嘴时眼中会闪过一丝笑意的老人……父亲萧景琰,那个性情沉稳如山岳、教导他时严厉得不近人情、却会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守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一遍遍描红、教他认识第一个“萧”字的男人……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声音,他们的一切,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鲜活而温暖,仿佛触手可及。然而,“殉国”这两个冰冷残酷的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这一切瞬间击得粉碎,化为漫天飘零的、带着血色的尘埃。

力战殉国……

四个字,重逾千钧,压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几乎要窒息。那不仅仅是亲人的逝去,那更是一种信仰的崩塌,一座依靠的山岳的倾覆!

但他知道,现在,绝不是放任自己沉溺于悲伤的时候。那无异于自杀,更是对祖父和父亲用生命守护的一切的背叛!他们的死,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战败。北境防线经营多年,固若金汤,祖父用兵如神,父亲谨慎沉稳,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被敌军连破三关?粮草为何一再延误?援军为何迟迟不至?敌军为何仿佛对镇北军的布防、换防了如指掌,每一次攻击都打在最关键、最薄弱的位置?

这背后,必然有一只,甚至好几只来自黑暗中的手,在冷静地、残忍地推动着这一切。这是一场阴谋,一场针对镇北王府的、蓄谋已久的谋杀!

东宫太子的迫不及待,朝中那些与萧家素来不睦的派系的蠢蠢欲动,还有那个高踞龙椅之上、对功高震主的萧家早已心存忌惮、此刻却态度暧昧不明的皇帝陛下……镇北王府这面曾经荣耀无限、守护北境二百年的旗帜,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在狂风暴雨中飘摇欲坠。而他,萧北辰,就是这面旗帜下,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掌旗人。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所有的悲痛、脆弱、迷茫,已在刚才闭目的瞬间,被强行碾碎、冰封,深埋心底。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北极寒冰般的冰冷锐利,是一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绝。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稳定下来,轻轻抚摸着车厢内壁上那个极其隐蔽的、雕刻着繁复北斗七星纹样的暗格。指尖在某颗星辰的位置微微用力,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空空如也。但他知道,该来的消息,很快就会通过特殊的渠道,送到这里。他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力量,“暗辰卫”,应该已经行动起来了。

马车驶过依旧繁华喧嚣的街市,外面的灯火酒绿、人声鼎沸,似乎与这辆玄黑色的马车,与车内的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当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车帘再次被石柱从外面掀开时,映入萧北辰眼帘的,是那座他自幼生长于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巍峨肃穆的镇北王府。

只是,今日的王府,与往日截然不同。那两扇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权力的朱漆铜钉大门,此刻紧紧关闭着,门前那对据说是开国皇帝亲赐的、威风凛凛的汉白玉石狮子脖子上,不知被谁,悄然系上了两条刺目的、在秋风中无力飘荡的素白绸绫。

血色黄昏,残阳如血,将那素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光晕,沉沉地笼罩了这座曾经荣耀无限的王府,也为一个少年被迫撕去所有伪装、直面残酷命运的时代,拉开了沉重的大幕。萧北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王府特有檀香和隐隐白烛气味的空气,挺直了那副已然承载了千钧重量的脊梁,踏着坚定而沉重的步伐,走向那扇为他,也为整个家族命运而洞开,却又仿佛通往无尽深渊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