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宗教和睦(1/2)

第一幕:北海郡的“寺街”

永昌三十年三月初三,北海郡城东新辟的“百汇坊”迎来一批特殊的住户。

这条长约三百步的街巷,原本是片荒废的胡商货栈区。经郡守拓跋宏提议、礼部核准、工部督造,历时半载改建而成。街巷规制奇特:不设店铺,全是独门独院的建筑,但风格迥异,一字排开。

最东头第一座,是汉地传统的寺庙制式:青瓦飞檐,朱漆大门,门楣悬匾“慈航寺”。住持净空法师,一位从五台山云游至此的老僧,正指挥弟子洒扫庭院。山门两侧新刻楹联:“慈云广被三千界,航渡有情百八城。”

往西五十步,第二座建筑截然不同:圆顶穹窿,拱形门窗,外墙刷成月白色,顶端竖着一弯新月标志。这是座清真寺,名“和平坊”。阿訇马哈茂德,一位粟特裔老者,正用阿拉伯文在门楣上书写“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第三座更显古朴:原木搭建,形如帐篷,屋顶覆以桦树皮,门前立着九根系满彩色布条的“神杆”。这是萨满祭坛,主持者是草原上德高望重的老萨满兀立格。他正将新鲜的羊奶洒在神杆根部,用古老的胡语吟唱着祈福的调子。

第四座小巧精致,青砖灰瓦,却有十字形结构,檐角挂着铜铃。这是景教(基督教聂斯托利派)教堂,名“景福堂”。主持者马可修士,一位从波斯流亡而来的景教士,正擦拭着堂内那座从西域带来的镶银十字架。

四座宗教场所,相隔不过数十步,鸡犬之声相闻。

街坊百姓称之为“寺街”,私下议论纷纷。

“乖乖,和尚庙、回回寺、萨满坛、十字堂,挤在一条街上,这要打起架来……”卖炊饼的赵二嘀咕。

“听说这是朝廷的意思,”茶铺掌柜压低声音,“礼部下的文,叫什么‘宗教和睦示范街’。各教各派,井水不犯河水,都得守规矩。”

规矩确实立得早。

街口立着一人高的青石碑,刻着《百汇坊宗教场所共处公约》,共九条,用汉、回鹘、阿拉伯、拉丁四种文字对照刻成:

一、各教自主其仪,互不干涉。

二、传教不得强迫,不得诋毁他教。

三、法事时辰错开,不得以钟鼓声浪干扰邻舍。

四、信众往来,须尊重他教场所神圣。

五、争端由坊正会同礼部派驻司调解。

六、……

石碑最下,刻着四教主持的联名签字画押。

公约是公约,人心却是另一回事。

第二幕:清晨的钟与拜

三月十五,晨光初露。

寅时三刻,慈航寺的晨钟准时敲响。“当——当——当——”钟声浑厚悠长,惊起檐下宿鸟。

几乎同时,和平坊传出悠扬的“邦克”(唤拜词)。阿訇马哈茂德登上宣礼塔(其实只是座三层小楼),面朝西方麦加方向,用阿拉伯语高诵:“安拉至大!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安拉……”

两种声音在黎明前的寂静中交汇。钟声沉雄,如大地低吟;唤拜声清越,如天际召唤。谈不上和谐,却也未冲突,只是各自宣告着信仰的存在。

街西头,萨满兀立格被钟声惊醒。他披衣起身,推开木门,晨风灌入。老人眯眼望了望东方微白的天际,并未不悦,反而喃喃道:“汉人的钟,回回的唤,都像在叫太阳起床。”他走到院中神杆前,添了一碗新鲜的清水——这是萨满教迎接晨曦的仪式。

景福堂内,马可修士正在做晨祷。拉丁文的祷文声低沉而快速,与窗外的钟声、唤拜声交织。他画了个十字,轻声道:“主啊,愿您的平安降临这条街巷,让不同寻找您的人,都能找到通往您的路。”

街坊们陆续醒来。

赵二揉着眼支起炊饼摊,嘟囔:“得,往后天天这个点醒,倒省了买公鸡。”

一个早起担水的汉人老妇经过慈航寺,合十念了声佛;又经过和平坊,见几个穆斯林老者正小净(洗手洗脸准备礼拜),她顿了顿,也点头致意——这是坊正教的规矩:“见人行礼,不问神佛。”

最初的别扭,在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五次唤拜、萨满的鼓声、景教的钟声中被渐渐磨平。百姓们发现,这些声音虽不同,却都有种让人心静的韵律。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

第三幕:一头羊引发的争端

四月廿八,开斋节前三天。

和平坊的穆斯林们忙碌准备节日。按教义,开斋节需宰牲献祭,通常用羊。马哈茂德阿訇早从相熟的胡商处订了一头健壮的公绵羊,拴在寺后院。

当日下午,慈航寺的小沙弥慧明路过,见那羊温顺可爱,便逗弄了一会儿。羊竟跟着他走了几步,慧明童心大起,顺手从怀里掏出块糖饼喂羊。这一幕,被和平坊一个年轻信徒阿卜杜勒看见了。

阿卜杜勒性子急,冲上前喝问:“小和尚!你干什么?”

慧明吓了一跳:“我……我喂它吃点东西。”

“这是我们献给真主的牲灵!你喂它汉人的吃食,污了洁净!”阿卜杜勒怒道。在伊斯兰教义中,献给真主的祭牲需保持“清真”,不可食非清真之物。

慧明不懂这些,委屈道:“我是一片好心……”

争执声引来众人。马哈茂德阿訇闻讯赶来,见状皱眉。按教法,这羊确已不宜作祭牲。但节日在即,一时哪里再寻合适的羊?

净空法师也来了,问明缘由,先训斥慧明:“既知是邻舍之物,何故擅动?”又对马哈茂德合十:“阿訇,小徒无知,坏了贵教规矩。敝寺愿赔偿羊价。”

马哈茂德却摇头:“非关钱财。只是节期将至,一时难觅合宜的牲灵。”

气氛正僵,萨满兀立格拄着拐杖踱来。他听罢原委,忽然道:“这有何难?我们草原上,羊多得是。我有个族侄,明日正好赶羊群进城贩卖,里头定有合你们心意的。”

马哈茂德一怔:“这……”

“不过,”兀立格话锋一转,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老朽有个条件。”

“请讲。”

“开斋节那日,你们宰牲时,让老朽也观礼。”兀立格道,“我们萨满教也宰牲献祭,但手法不同。我想看看,你们回回是怎么做的。”

这要求出乎意料。穆斯林宰牲有其特定仪式,通常不对外人开放,尤其非穆斯林。但兀立格神色坦然,纯是匠人间想观摩手艺的好奇。

马哈茂德沉吟片刻,竟点了点头:“只要您尊重我们的规矩,静观不语,便可。”

净空法师见状,亦道:“既如此,开斋节当日,敝寺愿提供素斋,款待各坊信众与街邻。也算……弥补小徒之失。”

一直旁观的马可修士忽然开口:“我景教虽不宰牲,但那日我可帮忙记录——用汉文、阿拉伯文、回鹘文,记下这典礼过程。或许日后,可成一卷《北海宗教见闻录》。”

一场风波,竟演变成四教合作的契机。

第四幕:开斋节的“不合常规”

五月初二,开斋节。

和平坊院内铺上了崭新的毡毯。那头由兀立格族侄挑选的公绵羊,通体纯白,犄角盘曲,确实比原先那头更健壮。

马哈茂德阿訇沐浴更衣,诵读《古兰经》相关章节后,亲自执刀。按规矩,下刀需快,念“泰斯米”(奉真主之名),刀刃需锋利,减少牲畜痛苦。

兀立格站在三步外,目不转睛。他看到马哈茂德先以清水净羊身,又用布蒙住羊眼——这是萨满教没有的细节。下刀时,刀光一闪,羊几乎未挣扎便倒下,血流如注,却很快止住。

“刀利,手稳,心诚。”兀立格低声评价,“和我们宰牲祭长生天,道理相通。”

宰毕,羊肉分成三份:一份自家食用,一份馈赠亲友,一份施舍穷人。马哈茂德特意将第三份包好,对围观街邻道:“今日之羊,因缘特殊。这份‘施舍肉’,请坊正代收,分与街上有需要的各族穷苦人,不论信什么。”

这举动破了常规——按传统,施舍对象应是穆斯林穷苦人。但马哈茂德说:“真主慈悯众生。今日街坊四教共聚,便是‘众生’。”

慈航寺那边,净空法师果然备了素斋。不是简单青菜豆腐,而是精心烹制的“寺院素宴”:素鸡、素鱼、素火腿,形味俱佳,还用萝卜雕了朵莲花,摆在中央。

穆斯林本不食非清真之物,但这素斋无荤无腥,净空法师再三保证所用油脂、调料皆清净。马哈茂德沉吟后,对信众道:“今日特殊,既是邻里好意,且汉地佛教素斋向来讲究洁净,大家可自择。”

不少年轻穆斯林好奇尝了,惊讶于素菜竟能吃出肉味。阿卜杜勒嚼着素鸡,嘀咕:“这……这不算破戒吧?”

马哈茂德温言道:“戒在心,不在口。今日我们与邻舍共餐,心是善的,便是好的。”

景福堂内,马可修士果然在埋头记录。他不懂阿拉伯文,便请马哈茂德口述,自己用拉丁字母注音,再译成汉文。写到宰牲细节时,他抬头问:“阿訇,这一刀需多深?角度几何?”

马哈茂德耐心解释:“需一刀切断气管、食管、颈动脉,但不可断颈骨。刀锋斜向下约三十度……”

兀立格凑过来看记录,忽然指着某个词:“这个‘仁慈’,我们萨满教也有类似说法:杀生为敬神,但要让牲灵少受苦,便是对生灵的仁慈。”

马可修士眼睛一亮:“各教竟有相通处!”他立刻在旁加注:“比较:伊斯兰宰牲之‘泰斯米’礼、萨满祭牲之‘慰灵’祷、基督教献祭羔羊之象征义……”

这日傍晚,四教信众与街坊聚在街心空场,分享羊肉与素斋。虽各守饮食戒律,但氛围融洽。赵二啃着羊肉串,对茶铺掌柜说:“怪了,和尚、回回、萨满、景教,坐一桌吃饭,咱们北海郡怕是大晟朝头一份。”

掌柜咂嘴:“你别说,这羊肉炖得香,素菜也鲜。往后逢年过节这么聚聚,挺好。”

第五幕:七月十五的“渡”

开斋节后,寺街的日常多了些微妙变化。

清晨唤拜时,马哈茂德会特意将音量调低些,免得惊扰邻舍清梦;慈航寺做晚课时,钟声也刻意悠缓;萨满击鼓祭祀,会选在午后,避开各教的固定祈祷时辰。

真正的大考验在七月十五——汉地佛教的盂兰盆节(中元节),又称“鬼节”。

这日,慈航寺要举行盛大法会,超度亡灵,施食饿鬼。按仪轨,傍晚需在寺外设“焰口台”,焚烧纸钱、纸衣,撒米施食,僧众诵经,以济渡孤魂。

问题来了:焚烧纸物,烟灰飞扬;撒米施食,引来鸟雀野狗——这些,在和平坊穆斯林看来,是“污秽”;在景教徒眼中,近似“异教偶像崇拜”;萨满教虽也祭祖,但方式迥异。

净空法师早早拜访各坊。

他对马哈茂德解释:“此法会是为超度亡灵,济渡孤苦,非为祭祀鬼神。佛教讲慈悲,这些仪式是方便法门,助生者寄托哀思。”

马哈茂德沉吟:“阿訇可知,依我们教义,人亡后归宿由真主定夺,无需他力超度。且焚烧纸物,在我教视为徒劳。”

“法师放心,”马哈茂德话锋一转,“贵教既为济渡孤苦,心是善的。只要烟灰不飘入我寺,施食不污秽街面,我们自当尊重。”

净空法师又访景福堂。马可修士更直接:“景教不拜偶像,亦不认为焚烧纸物能助亡灵。但——”他话锋一转,“《圣经》有言:‘怜悯贫穷的,就是借给耶和华。’贵教此举既为怜悯孤苦亡灵,自有其善意。我会告知信众,此乃汉地风俗,我们静观即可,不必置评。”

萨满兀立格最豁达:“我们草原上,人死了魂归长生天,也祭祖,但用奶酒、肉食,不烧纸。不过嘛——”老人咧嘴笑,露出稀疏的牙,“汉人烧纸,回回念经,景教祈祷,都是给亡者找个去处。条条大路通圣山,何必争哪条是正路?”

七月十五傍晚,法会如期。

慈航寺外设了焰口台,但位置选在下风口,远离他教场所。焚烧炉加了高烟囱,纸灰尽量不飘散。撒米施食时,僧众用布围出区域,结束后及时清扫。

各坊信众有好奇观望的,有闭门不出的,但无人干扰。

净空法师登台主法,诵《盂兰盆经》。梵呗声起,低沉庄严。当诵到“是佛弟子修孝顺者,应念念中常忆父母……”时,不少汉人信众低声啜泣。

马哈茂德站在和平坊二楼窗前,静静听着。他不懂经文,却听得出那声音里的悲悯。他想起《古兰经》中关于孝敬父母的经文,轻叹:“汉人重孝道,与我教相通。”

马可修士则摊开笔记本,详细记录仪轨,并在旁注:“比较:佛教盂兰盆节之孝亲超度、景教万灵节之追思亡者、伊斯兰教之纪念先人祷词……”

最令人动容的一幕发生在法会尾声。

按惯例,超度法会也超度“无主孤魂”,包括战乱中死去的各族亡魂。净空法师特意加了一段回向文:“……并及北海之野,草原大漠,西域古道,所有无祀孤魂,刀兵劫中殒命众生,皆仗佛力,得生净土。”

这段话,被通译译成回鹘语、阿拉伯语,提前告知各坊。

当梵呗声念到此处时,和平坊内,几个老穆斯林低声念起了《古兰经》中关于慈悯的章节;景福堂里,马可修士领信众为所有亡者做了简短的祈祷;萨满祭坛前,兀立格敲响神鼓,用胡语唱起了引魂归天的古调。

四种声音,在夜色中轻柔地交织,不是为了统一,而是各自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亡者的尊重与慈悲。

街坊们默默看着。赵二对茶铺掌柜说:“我忽然觉得……不管信啥,人死了,有人惦记着,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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