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文化繁荣(1/2)
第一幕:朔方城里的“异象”
春日的朔方城——永昌二十八年三月初七,朝廷正式诏令更名为“北辰城”的第十三天——西市口那间空了半年的临街铺面突然热闹起来。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簇新的招牌上时,早起赶集的百姓都愣住了。那招牌竟有三层:最上层是遒劲的汉隶“天音阁”三字,墨色深浓;中间是一串回鹘文符号,状如跃动的音符,用金粉勾边;最下层则是一行曲里拐弯的西域文字,笔画繁复如藤蔓缠绕。招牌右下角,还刻着一枚小小的“文教司核准”朱印。
“怪事,怪事!”卖炊饼的老汉嘀咕,“一家铺子三个名儿?”
更怪的还在后头。铺门大开,里面不见寻常店铺的货架柜台,倒像个小戏台。墙上挂的、架上摆的,全是些见所未见的物事:
靠东墙立着一把胡琴,琴身竟有寻常胡琴两个长,琴杆弯曲如新月,仔细数去,丝弦密密麻麻足有十二根。琴首雕着狼头,狼眼镶嵌着深蓝色的琉璃珠。
西侧木架上,一把镶满红绿宝石的热瓦普静静陈列。琴身用整块胡桃木挖成,共鸣箱蒙着薄如蝉翼的蟒皮,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条案上那件铜器——三根长短不一的铜管弯曲连接,管身錾刻着繁复的葡萄藤纹,管口喇叭状外翻。旁边木牌上写:“唢呐,极西大食国传来,声可裂石。”
巳时整,一个穿着西域锦袍、头戴小花帽的中年胡商走到铺前。他先向四方作了个罗圈揖,开口竟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
“各位北辰城的父老乡亲,在下穆罕默德·伊本,粟特人,行商三十年,到过撒马尔罕、巴格达、长安。今日在此开张‘天音阁’,不为牟暴利,只为让诸位听听——这天下除了琴筝箫笛,还有别的妙音!”
说罢,他取下墙上一把梨形琵琶。那琵琶与汉地琵琶不同,共鸣箱更浑圆,琴颈更短,品柱竟有二十四个之多。穆罕默德盘腿坐下,将琵琶横抱怀中——这姿势又让围观的老乐师们瞪圆了眼。
只见他五指如轮,先是一串急雨般的扫弦,铮铮然如金铁交鸣;忽而指法一变,改用指甲侧锋轻挑慢捻,乐声顿时缠绵悱恻,如泣如诉。一段终了,他竟用左手在琴颈上快速滑动,奏出一连串婉转的滑音,宛若莺啼。
“这……这是‘揉弦’?”人群里,清音坊的老琴师苏清之喃喃自语。他今日原本只是路过,此刻却挤到了最前面,花白胡子激动得直颤,“不对,这滑音幅度……汉地琵琶绝无此技法!”
一曲奏罢,满场寂静。穆罕默德放下琵琶,笑道:“此曲名《丝路驼铃》,是在下穿越死亡沙海时所作。还有更奇的——”
他起身取过那把铜唢呐,深吸一口气。刹那间,一道穿云裂石的高音冲天而起!那声音苍凉悲怆,仿佛边关戍卒的号角,又似大漠孤烟的呜咽。几个胆小的孩童吓得捂住耳朵,更多百姓却听得痴了。
就在这时,苏清之颤巍巍走上前去,竟对穆罕默德行了个平辈礼:“老朽苏清之,操琴五十载,自诩通晓音律。今日方知……井底之蛙矣!”
穆罕默德慌忙还礼。两人语言半通不通,索性比划起来。苏清之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唢呐,竖起大拇指;穆罕默德则拱手,指向清音坊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最后,两人竟约定:每月逢五逢十,互相传授技艺——苏清之教汉乐宫商角徵羽,穆罕默德教西域调式与技法。
围观的百姓哄然叫好。有年轻书生感叹:“这才叫‘北辰气象’!”
异象如涟漪般在北辰城扩散。
东市“翰墨斋”书肆的橱窗里,新摆出一摞蓝布封面的册子。翻开内页,左边是工整楷书《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右边竟是对照的回鹘文译文,字形如鹰翔大漠。更有趣的是,书后附了十几页“回鹘字注汉音”,用回鹘字母拼出汉字的近似读音。掌柜笑眯眯介绍:“这是译经院新出的‘蒙学三用书’,汉童学胡文,胡童学汉文,都便宜!”
南门“一品茶馆”里,说书先生今日换了新段子。他一拍醒木:“今日不说三国,不说水浒,单表那草原上的大英雄——江格尔!”
满堂茶客中,几个刚进城卖羊皮的胡人牧民原本昏昏欲睡,听到“江格尔”三字,猛地坐直了身子。
只见说书人清了清嗓子,竟用半生不熟的胡语夹杂汉话开讲:“话说在那宝木巴圣地,江格尔可汗诞生时,天降异象,地涌金泉……”他显然下了苦功,胡语专有名词用得颇准,重要处便转用汉话详细解说。
讲到江格尔七岁单枪匹马征服四十二个部落时,一个年轻胡人激动地拍案而起,用生硬汉话喊:“对!江格尔,巴特尔(英雄)!”满堂汉人茶客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却是善意的、好奇的笑。
散场时,那胡人牧民拉着说书人袖口,连比带划:“后来呢?江格尔娶了阿盖夫人没有?洪古尔救出来没有?”说书人擦着汗苦笑:“这位爷,译经院才译出第一卷,后面的……且听下回分解。”
最热闹的当属北城新开的“百戏园”。这园子格局奇特:中央露天场地用矮木栅分成四个扇形区域,各自搭着风格迥异的戏台。
东区演汉家傀儡戏,丝线操纵的木偶正在上演《张生煮海》,唱腔婉转。
西区却是胡人的角抵戏——两名赤膊壮汉正在沙地上摔跤,肌肉虬结,吼声如牛,围观胡人随着每一次擒拿抛摔爆发出“嗬!嗬!”的喝彩。
南区是西域幻术:一个缠头巾的艺人正从空铜壶里倒出源源不断的葡萄酒,又凭空变出飞鸽,看得孩子们惊叫连连。
北区最安静,演的是从东海倭国传来的“人形净琉璃”:三尺高的木偶在黑衣傀儡师操控下,竟能做出拭泪、叹息等细腻动作,配着三味线幽咽的琴音,演绎一段悲恋故事。
各族百姓在各个区域间流动,语言不通便指着台上比划,或相视大笑。一个汉人老翁看了角抵戏,对身旁胡人竖起大拇指:“好力气!”那胡人虽听不懂,却看懂手势,咧嘴一笑,递过手中的马奶酒皮囊。老翁犹豫了下,接过抿了一口,辣得直咧嘴,却竖起大拇指:“够劲!”
这一切的背后,礼部新设的文教司衙署里,司正陆文渊正看着各地呈报的“异象记录”,嘴角露出淡淡笑意。他的案头,一份《北辰城文化交融月度简报》墨迹未干,首页用朱笔批注:“民间自发交流已现苗头,当顺势引导,勿强推。”
第二幕:陆文渊的宏图
文教司衙署设在原朔方府学旧址,三进院落,古柏森森。第二进正堂内,陆文渊屏退左右,独自面对墙上那幅巨大的《北境文化地理图》。
图是请工部最好的画师耗时三月绘成。材质是整张熟宣,长两丈,宽一丈二,用矿物颜料层层渲染:
阴山以北的草原地带,是大片苍青色,墨笔勾勒出蜿蜒河流与星点帐篷,旁注“突厥、回鹘、室韦诸部,游牧文化”。
北海沿岸染着靛蓝与银灰,绘有渔船、盐田、海港,标注“汉胡杂居,渔盐文化”。
朔方、云中、河间等郡是温暖的杏黄色,阡陌纵横,城镇密布,“汉文化核心区”。
祁连、碎叶一带则是赭石色,点缀着绿洲、驼队、清真寺穹顶,“西域绿洲文化,粟特、回鹘、波斯遗风”。
狼山郡用深绿色,绘有山林、猎户、驯鹿,“山林渔猎文化,室韦、靺鞨遗族”。
色彩斑斓,如一块巨大的织锦。但陆文渊的目光,却落在那些色彩的交界处——那里线条僵硬,仿佛刀切斧劈。
“文化若画地为牢……”他轻声自语,指尖划过阴山一线,“山南汉人种稷麦,山北胡人牧牛羊,百年不变。百姓只知‘非我族类’,却不知彼族诗歌亦动人,手艺亦精妙。”
他转身走向大案。案上已铺开一份刚拟定完毕的《北境文化融合发展三年纲要》,蝇头小楷写了三十余页。但他此刻要做的,是在这份官方纲要之外,勾勒一幅更生动的“实景图”。
他取过一张素笺,提笔写下八个字:“活水交融,新枝萌发”。
“大人。”主簿轻叩门扉而入,呈上一叠文书,“各地响应文教司倡议的呈报:北海郡愿办‘渔猎技艺交流’,祁连郡请设‘西域乐舞教习所’,碎叶郡报已腾出西辽旧王府作译经院址……还有,工部离火尚书派人传话,说他那里有一批胡人工匠,擅长‘大马士革钢’锻造,问能否安排与汉地铁匠切磋。”
陆文渊眼睛一亮:“回话离火尚书:求之不得。可先在工部作坊小范围试办,若有效,再推广至百工大集。”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三枚不同颜色的木签:
第一枚朱红签,插在碎叶郡:“翻译互通,三年为期。首年译草原史诗、西域医典、汉地农书各十部。不仅要译,还要注,要解,要编成蒙学读本。”
第二枚青绿签,插在北辰城:“技艺交流,从‘天音阁’始,扩展至百工。工部、礼部合办‘百工大集’,各族匠人同场献艺、切磋、合作。关键在‘合作’——要让他们一起做出新东西。”
第三枚明黄签,插在阴山南麓:“节庆共享,明年正月试行。那达慕与元宵,一在白日草原,一在夜间城池,看似分离,实则呼应。要让汉人看赛马心生豪情,胡人赏花灯觉其华美。”
主簿犹豫道:“有几位老先生递来帖子,说……说如此推动,恐是‘以夏变夷’,失了汉家体统。”
陆文渊笑了。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史记》,翻至《匈奴列传》,指着一行念道:“‘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又抽《后汉书·西羌传》:‘西羌之本,出自三苗。’”他合上书,眼神清亮,“自古以来,华夏便是滚雪球般融合各族而成。今日北境,无非是让这雪球滚得更快些,更主动些。我们要的不是谁化谁——”
他走到窗前,指着院中那棵老柏树。树旁,一株新移栽的胡杨正抽嫩芽。
“——而是如这般,柏树还是柏树,胡杨还是胡杨,但根须在地下交错,枝叶在空中相触。或许百年后,它们的种子落地,会长出既非柏、亦非胡杨的新树。那才是‘北境新文化’。”
第三幕:译经院的灯火
碎叶城西,原西辽平章政事府。
这处宅邸占地二十亩,三进三出,回廊曲折。如今门楣上换了新匾:“北境译经院”,亦是三体文字。院内陈设却已大变:原本的宴客厅成了书库,堆满从各地搜集的典籍;花园暖阁改为抄写间,三十余张长案排列整齐;后宅最大的卧房,则成了“史诗翻译室”。
此刻是子夜三刻,翻译室灯火通明。
屋子中央铺着厚实的羊毛毡,老艺人巴雅尔盘坐其上。他已年过七旬,脸庞如风干的胡杨树皮,皱纹里嵌着塞外的风沙。但当他闭目吟唱时,那具枯瘦身躯里仿佛有江河奔涌。
“atai zaluu jangar haan, altan sawaa sarnai gazar…(尊贵的江格尔可汗,诞生在金色沙漠之地…)”
声音苍老却穿透力惊人。四个学者围坐四角,各司其职:
东北角,回鹘学者吐尔逊运笔如飞,用回鹘文字记录胡语原音。他时而停顿,抬手:“巴雅尔阿爸,请再唱一遍这句——‘tumen morin tohoidog’,是‘万马踏雪’还是‘万马奔腾’?”
西北角,汉儒张文启负责转写汉文大意。他面前摊着两种纸:左页速记原意,字迹潦草:“江格尔七岁,孤身入敌阵,夺其旗……”右页则是润色稿,反复涂改。
东南角最年轻的是李清,北辰学院首期毕业生,专攻诗词。他负责最终的文字锤炼,此刻正对着一句发愁:“原文‘他的目光如鹰,看透千里云雾’,直译固然好,但汉诗传统,‘鹰视’多含凶戾之意,用于英雄似有不妥……”
西南角的哈桑是粟特裔老通译,精通七八种语言。他的任务是“仲裁”,当各方争执不下时,由他依据对各族文化的理解提出折中方案。
这样的争执,几乎每刻钟就会爆发一次。
譬如现在,李清提出将“目光如鹰”改为“目光如电”。吐尔逊摇头:“草原上,鹰是神鸟,象征力量与自由。‘如电’太汉化,失了本意。”
张文启沉吟:“或可折中:‘目光锐利如鹰隼,洞穿千里层云’?既保留鹰的意象,又用‘锐利’‘洞穿’弱化凶戾感。”
巴雅尔忽然睁眼:“江格尔的眼神,就是鹰!不是锐利,是——是能抓碎岩石的那种力量!”他做了个鹰爪虚握的手势。
哈桑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诸位,我们翻译的不是字,是魂。草原史诗的魂在于雄浑直率,汉诗的魂在于含蓄凝练。可否这般:正文用‘目光如电,洞穿千里云’以求汉诗之美,但在页脚加注——‘草原原颂:其目如金雕,视透云雾,威凌天地’,并附回鹘原文?”
众人沉思。李清先点头:“如此,汉人读者得诗意,胡人读者见本真,学者可对照。”张文启捻须:“善,此乃‘译注并行’之法。”
巴雅尔盯着那行注脚看了半晌,胡须抖动,终于也缓缓点头。
另一场风波在翻译《西域医典·本草篇》时爆发。
西域医者阿卜杜勒带来一卷羊皮古籍,指着一幅植物图:“此物名‘zafaran’,生于雪山之阳,花心三缕红蕊,治心痛、郁结有奇效。”
汉医陈继善凑近细看,迟疑道:“这……形似藏红花,但藏红花蕊为深红,此图花蕊呈橙红。药性可相近?”
“完全不同!”阿卜杜勒激动起来,粟特语夹杂汉话比划,“藏红花性温,养血。zafaran性烈,专破淤结!就像……就像你们汉人的‘附子’,但附子走肾经,zafaran走心脉!”
陈继善皱眉:“若无实物,仅凭图文,我无法定其汉名。若贸然定为‘西域藏红花’,恐贻误病家。”
两人僵持不下。最后是哈桑提议:“不若仿《唐本草》例,立新名。此物花蕊如焰,性烈,可暂名‘火焰花’,但注明‘西域原名zafaran,性烈,专治心脉淤结,非中土藏红花,切勿混用’。待日后寻得实物,再行定夺。”
阿卜杜勒勉强同意,却坚持要在注脚里加一句警告:“孕妇禁用,服过量大汗亡阳!”
译经院的灯火,便在这些细碎的争执、妥协、创造中,夜夜长明。烛烟熏黑了梁柱,墨迹染污了袖口,但一卷卷双语、三语的典籍逐渐成形。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第一部成品《江格尔·第一卷(胡汉对照本)》装箱启程。书是特制的:左页回鹘文,右页汉文,页边留白处有细密小注,解释文化差异。插图请了汉地画师与胡人工匠合作完成——江格尔的形象,既有草原英雄的魁梧,又融入了汉人审美中的英武之气。
八百里加急送至北辰城时,萧北辰正在批阅奏章。他放下朱笔,净手,才接过那还带着路途风尘的木匣。
翻开扉页,先见一首题诗:
“草原长风卷史诗,汉家笔墨译雄姿。
莫道胡汉音书异,英雄肝胆两相知。”
落款是陆文渊。
萧北辰一页页翻看,看到那些精心设计的注脚,看到插图中胡汉风格的巧妙融合,看到最后那篇《译后记》,其中写道:“……翻译非移花接木,乃栽新苗于旧壤。愿此卷如种,在北境人心土中,生出一片既非纯汉、亦非纯胡的新林。”
他阖上书卷,静默良久,对侍立的诸葛明道:“此书之功,不下于取一城。传令:译经院所有学者,俸禄提一级;主事巴雅尔、张文启等,赐‘文华郎’散官衔。另,命工部拨银五千两,扩建译经院书库。”
顿了顿,他又说:“告诉陆文渊,他题的那首诗,末句可改为‘英雄肝胆总相知’。这个‘总’字,是期盼,亦是信念。”
第四幕:百工大集
永昌二十八年五月初五,北辰城东,原屯兵校场。
这片占地百亩的空地,如今被木栅栏围起,栅栏上彩旗飘扬,每面旗都绣着不同图案:铁锤、织梭、陶轮、画笔……正中三丈高的牌楼下,人头攒动。
牌楼本身便是奇迹。骨架是汉人木匠鲁大成带徒弟用三天三夜榫卯搭成,未用一根铁钉。蒙皮是草原皮匠乌恩其用鞣制好的整张牛皮拉伸绷紧,上面用矿物颜料绘出祥云、骏马、莲花、蔓草等各族纹样。点睛之笔是西域琉璃匠伊斯玛仪贡献的——他在牌楼檐角镶嵌了数百片彩色琉璃瓦,阳光一照,流光溢彩。牌楼横匾上四个大字:“百工大集”,亦是三体文字。
卯时三刻,礼炮九响。工部尚书离火、礼部侍郎陆文渊同剪彩绸。离火今日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短打工匠装束,他对围观的各族匠人高声道:“今日此处,无官无民,无胡无汉,只有匠人!诸位的眼睛、耳朵、双手,就是尺规!开始吧!”
百艺坊内,分区已定。
织染区最早热闹起来。
东侧,汉家织女崔绣娘正在演示新式飞梭织机。这机器比传统织机宽一倍,飞梭如燕穿梭,不过半个时辰,一匹细密光滑的月白色绸缎已织出三尺。围观妇人啧啧称奇。
西侧,草原妇人其其格摆开十几个陶碗,里面是捣烂的植物、矿物:茜草根染红,槐花染黄,核桃皮染褐,靛蓝草染青,还有一种紫色是从阴山特产的“地衣”中提取的。她将羊毛线浸入不同染液,提出时色彩斑斓。最妙的是她演示的“扎染”——用细绳捆扎羊毛线,染后松开,出现自然的云纹效果。
南侧,西域工匠阿里的“缂丝”机前围的人最多。这机器构造奇特,经线紧绷,纬线却是一把把小梭子,每梭只穿一种颜色丝线。阿里手速如飞,小梭在经线间穿来穿去,竟在织造的同时“织”出图案——一只波斯猫渐渐浮现,毛发根根分明,眼珠用金线织成,栩栩如生。
几个年轻工匠看得入了迷。汉人工匠刘三蹲在缂丝机旁看了整整一天,晚上闭着眼还在比划手势。第二日,他红着眼睛找到崔绣娘和阿里:“崔师傅,阿师傅,我有个念头……咱们的飞梭机快,但只能织平纹;缂丝能织画,但太慢。能不能……把飞梭改成小梭,一次多把,像缂丝那样换色,但用飞梭的速度?”
崔绣娘和阿里对视一眼,同时道:“试试!”
三人竟当场蹲在地上,用炭笔画起图来。周围渐渐围了一圈人,有汉匠补充榫卯结构,有胡匠建议改用更坚韧的羊肠线做梭轨……一张简陋却充满想象的“多梭飞纹织机”草图,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诞生。
陶瓷区的交流更直接。
汉地窑工孙老窑今日开窑。窑门打开,热浪扑面。徒弟们用长钩取出器物:青瓷碗釉色如玉,对着光看,隐隐有冰裂纹;梅瓶线条流畅,通体一色,素雅之极。
几乎同时,西域窑工穆萨也打开他的圆顶小窑。取出的器物让汉匠们瞪大了眼:那是些杯、盘、罐,胎体较厚,但通体施着鲜艳的釉彩——有宝石般的“波斯蓝”,有松石般的“绿松石色”,还有模仿金银器的“仿金釉”。最绝的是一只大盘,中心用白釉画着一头雄狮,周围蔓草纹环绕,色彩对比强烈,充满异域风情。
孙老窑捧起一只波斯蓝小碗,对着光仔细看釉面,喃喃道:“这蓝色……用的是青金石吧?温度不高,但发色如此鲜艳……”
穆萨也拿起一只青瓷碗,轻轻叩击,清音悠长,他满脸惊叹:“像玉!薄如蛋壳,怎么烧的?不怕变形?”
两人语言不通,索性把各自的陶泥、釉料、工具都搬出来,并排摆开。孙老窑指指自己的高岭土,又指指穆萨的普通陶土,摇摇头;穆萨则捧出一罐青金石粉,又指指孙老窑的釉料,做出混合手势。
最后,两人达成协议:交换原料。孙老窑给穆萨一袋上等高岭土和一小瓶秘制釉水;穆萨给孙老窑一罐青金石粉和一小包“孔雀石绿”矿物。
傍晚收工时,两人各自捧着一包对方的原料,像捧着宝贝。孙老窑对徒弟说:“明日开试验窑,用他们的彩料试试咱们的青瓷底。”穆萨则对同伴说:“我要用这汉人的白泥,烧一尊真主像。”
金属区火花四溅。
汉匠郑铁头正在演示青铜铸造。沙范已做好,是一尊麒麟。铜水浇入,青烟腾起,待冷却破范,麒麟昂首奋蹄,细节精美。郑铁头特别指出:“关键是铜锡配比,锡多则脆,锡少则软。我这方子,七铜三锡,刚柔并济。”
对面,胡匠巴特尔(与摔跤手同名)展示鎏金银器。他将金箔剪碎,与水银混合成“金泥”,涂抹在银壶表面,炭火烘烤,水银蒸发,金层牢牢附着。最后抛光,银壶通体金光灿灿,却比纯金器轻盈得多。
最西头,西域老匠优素福的摊位前围得水泄不通。他在演示“大马士革钢”花纹锻造:将硬度不同的钢条与熟铁条捆扎,烧红,锻打,折叠,再锻打……如此反复数十次,最后酸洗,刀身上竟浮现出流水般的天然花纹。他随手取一撮羊毛抛向空中,挥刀掠过,羊毛断为两截。
“好刀!”围观的汉军兵器司官员脱口而出。
郑铁头和巴特尔也凑过来。三人比划着交流,郑铁头指出:“你这反复折叠,是为让钢与铁层层交错,既硬且韧。我们汉地的‘百炼钢’也是反复锻打,但意在均匀,不在花纹。”
优素福点头,又摇头:“花纹不只是好看。每一道纹路,都是硬钢与软铁的交界,砍劈时,硬处切入,软处缓冲,刀不易崩口。”
巴特尔忽然道:“若将郑师傅的铜锡配比,用在你们这折叠钢上呢?铜软,钢硬,折叠后会不会……”
三人同时愣住,随即眼睛发亮。当天下午,他们就在工部临时搭建的小锻炉前试验起来。第一次,铜熔点低,过早熔化,失败。第二次调整温度,勉强成型,但花纹杂乱。第三次……
离火远远看着这三个语言半通不通的匠人,靠手势和实物交流,竟真的合作起来。他悄悄对陆文渊说:“瞧见没?匠人有匠人的语言——手里的活儿,就是最好的通译。”
饮食区的融合最是活色生香。
胡人的烤全羊在炭火上滋滋冒油,香料味飘出半里地;汉家的蒸饼笼屉冒着白汽,揭开来,面皮松软;西域的抓饭用胡萝卜、葡萄干、羊肉焖制,油光发亮;北海的烤鱼只用粗盐调味,焦香扑鼻。
但最受欢迎的是个意外产物。
汉家面点师傅王一手,本是来卖蒸饼的。他见胡人奶酪摊前冷清,西域果干摊也少人问津,忽然灵机一动。他切碎奶酪,混入葡萄干、核桃碎,用蜂蜜调匀,包入发好的面团,做成饼状,不蒸,改烤。
第一炉出来,表皮金黄酥脆,掰开来,奶酪拉丝,果干甜香,咸甜交织。王一手自己尝了一口,眼睛瞪圆:“这……怪好吃的!”
他分给左右摊位的胡人、西域人。胡人奶酪贩子尝了,竖起大拇指:“汉人的面,我们的奶,合起来,香!”西域果干商也点头:“甜咸正好!”
不到一个时辰,这种“怪饼”被抢购一空。有食客问:“这叫什么饼?”
王一手挠头:“还没名儿……”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书生笑道:“胡汉西域,三样合一,又吃了让人欢喜,不如叫‘北境合欢饼’?”
众人哄笑叫好。这名字竟不胫而走,后来传到陆文渊耳中,他拍案笑道:“好一个‘合欢’!文化融合,不正为求一个‘合欢’?”
离火在百工大集最后一日,向萧北辰呈上一份清单。
“主公,此集一月,记录在案的技艺改良设想二十一项,其中七项已有雏形。各族匠人合作完成的新器物九件,包括:胡汉纹样的织锦、青瓷底西域彩的试验碗、铜钢复合的短剑刃胚……”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激动:“但这些数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属下亲眼看见,一个汉人铁匠教胡人锻打时,顺手替他擦了汗;一个西域工匠把手艺诀窍告诉汉人学徒,说‘你们汉人有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门户之见,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中打破的。”离火最后说,“文化融合,不是官府的文书能规定的,是匠人们亲手做出来的。”
第五幕:那达慕与元宵的相遇
永昌二十九年正月十二,距“北境新春盛会”还有三天,北辰城已陷入一种奇特的忙碌。
城南,礼部官员正与草原各部落头人最后核对那达慕流程。
“巴特尔头人,”文教司主事拱手道,“祭敖包仪式安排在辰时三刻,汉人官员、百姓可在外围观礼,绝不踏入圣圈,此节可放心。”
老迈的巴特尔头人(此巴特尔是部落首领,非匠人)抚着白须,仍有顾虑:“长生天见证,祭敖包时,须用纯白的羔羊,清冽的马奶酒。汉人的灯笼、爆竹,会不会冲撞神灵?”
“头人放心,”主事耐心解释,“祭敖包在城南三十里外的‘白音草原’,汉家灯会在城内。两地相隔,仪式纯净。况且……”他压低声音,“主公特意吩咐,祭敖包所用羔羊、马奶酒,皆由官府从草原部落采买,绝不用汉地之物。”
巴特尔脸色稍霁,却仍问:“那……汉人百姓来看,穿红戴绿,嬉笑喧哗,总是不敬。”
主事微笑:“已颁告示,观礼百姓须着素色衣,不得高声。我们还编了册子,说明祭敖包的规矩、含义,让汉人观者知所敬畏。”
城北,陆文渊则在安抚汉人耆老。
“苏老,”他对德高望重的老儒苏清之(正是天音阁那位琴师)道,“那达慕赛马、摔跤、射箭,皆是阳刚竞技,我汉家儿郎亦可参与。并非要我们改俗,而是多见识一番天地广阔。”
苏清之捻须沉吟:“摔跤角力,终非君子所为……”
“老大人,”陆文渊笑道,“《礼记》有云:‘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射箭亦是君子六艺之一。此番那达慕,专设‘胡汉射艺切磋’,岂不正合古礼?”
苏清之眼神微亮:“哦?射艺切磋?这倒可一观。”
正月十五,盛会启幕。
辰时,白音草原。
祭敖包仪式庄严肃穆。九座石堆垒成的敖包上,插着系满彩带的柳枝。巴特尔头人身着盛装,手捧哈达,率领部落长老绕行三圈,吟唱古老的祈福调。外围,数千汉人百姓静静肃立,许多人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纯粹的草原祭祀。当巴特尔将马奶酒洒向天地时,几个汉人老者竟也跟着躬身。
祭礼毕,气氛骤变。
“赛马——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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