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宗教和睦(2/2)
那夜之后,寺街的空气中,多了种难以言喻的包容。
第六幕:孩子眼里的“神”
八月,百汇坊蒙学开学。
这所学堂专收坊内各族孩童,二十几个学生,汉、胡、回、西域皆有。先生姓陈,是个落第秀才,接了这差事,头大如斗。
第一课就出问题。
陈先生教《千字文》,念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解释“天地”时,顺口说:“天者,苍苍在上,主宰万物……”
一个穆斯林男孩阿里举手:“先生,天是真主创造并主宰的。”
旁边一个汉人女孩小莲脆生生道:“不对,天是玉皇大帝管的!”
一个胡人孩子巴图嘀咕:“天是长生天……”
课堂乱了。陈先生忙道:“天……天就是天,咱们先认字,不论这个。”
但孩子好奇心起,课后围着他问:“先生,到底谁管天?”
陈先生支支吾吾,汗都下来了。
这事传到坊正耳中,又传到礼部派驻司。司官不敢擅专,上报陆文渊。
陆文渊亲赴北海郡,召集四教主持与陈先生,闭门商议。
“孩童发问,最是真切,也最难答。”陆文渊开门见山,“若各说各的,孩子迷惑;若强行统一,违逆各教。诸公有何高见?”
净空法师先开口:“佛曰:‘一切法无我。’天是谁管?执着名相,反生分别心。不若告诉孩子:天很高,很大,我们都在天下生活。重要的是,做个好人。”
马哈茂德阿訇点头:“我教也说,真主无形无相,至大至仁。对孩子,可说:天地万物,都是造物主的迹象。我们感谢造物主,并善待祂的造物。”
马可修士道:“景教讲上帝创造世界。对孩子,可喻:天如大屋,造物主如建屋者。我们住在这屋里,当感恩,当爱惜。”
萨满兀立格最直白:“我们草原孩子从小知道:长生天在上,看着我们。做好事,天喜欢;做坏事,天知道。简单!”
四人说完,相视一笑——发现彼此核心竟有共性:都强调对“天”或“主宰”的敬畏,都导向行善。
陆文渊抚掌:“有了!”
次日,陈先生上了一堂特殊的课。
他先带孩子们到寺街,站在街心,让他们看四座不同的建筑。
“孩子们,你们看,这些房子样子不一样,里面拜的也不一样。”陈先生缓缓道,“但是,住在里面的人,都想做好人,都教人孝顺父母、帮助别人、不说谎、不偷抢。是不是?”
孩子们点头。
“所以呀,”陈先生蹲下身,与孩子们平视,“天很大,很大,也许一个人管不过来,需要很多帮手呢?就像咱们北海城,有郡守管大事,也有坊正管小事,还有爹娘管家里。”
孩子们眨着眼。
“你们可以回家问爹娘,天是谁管的。但记住先生的话:不管谁管天,都喜欢好孩子。”陈先生摸摸阿里的头,“真主喜欢好孩子,”又摸摸小莲的头,“玉皇大帝也喜欢好孩子,”再拍拍巴图的肩,“长生天也喜欢好孩子。”
“那……好孩子的标准一样吗?”一个机灵的孩子问。
“一样!”陈先生肯定道,“孝顺、诚实、善良、勤劳——这些,在哪都是好孩子。”
这堂课的内容,被陆文渊命人整理成《蒙童宗教常识启蒙读本(试行)》,不讲解各教教义细节,只列举各教共通的道德训诫:不偷盗、不欺诈、孝敬父母、怜悯弱者……并注明:“以上各教皆倡。孩童但记善行,至于善行之源,可待年长自寻。”
读本发至各教主持审阅。净空法师批:“可。但加一句:佛教更讲众生平等,慈悲为怀。”马哈茂德批:“可。加:伊斯兰强调顺从真主,恪守正道。”马可修士批:“善。加:景教主张爱神爱人。”兀立格不识字,听了转述,说:“我们萨满教就一句:敬畏天地,爱护草木牛羊。”
这些补充,作为“各教特色”附在书后,供有兴趣的孩童及家长延伸了解。
从此,蒙学里再没为“谁管天”争吵过。孩子们知道,和尚庙、回回寺、萨满坛、十字堂,都是“教人做好事的地方”。至于哪个更好?孩子们自有判断——
阿里说:“开斋节羊肉好吃!”
小莲说:“盂兰盆节莲花灯漂亮!”
巴图说:“萨满爷爷打鼓好听!”
另一个景教孩子说:“马可修士的故事有趣!”
陈先生听了,摇头苦笑,又觉欣慰。或许,在孩子眼中,宗教不是艰深教义,而是与节日、美食、音乐、故事相连的温暖记忆。而这些记忆里,早已悄然种下了“不同但可共存”的种子。
第七幕:大雪封街那一夜
永昌三十年腊月廿三,小年夜,北海郡突降暴雪。
一夜之间,积雪没膝,百汇坊街巷被封,出入断绝。更糟的是,暴雪压垮了慈航寺一段年久失修的偏殿屋檐,虽无人伤亡,但僧众暂无处安身。
消息传开,各坊几乎同时行动起来。
马哈茂德阿訇亲自带着几个年轻穆斯林,铲雪开道,从和平坊清出一条路通慈航寺。他对净空法师道:“寺殿损毁,乃天灾。贵寺僧众若不嫌弃,可暂移步我寺厢房。我寺后院有空屋数间,虽简朴,可遮风雪。”
净空法师合十:“阿弥陀佛,此雪中送炭之恩,敝寺铭记。”
萨满兀立格让族人烧了十几大锅奶茶,用皮囊装好,挨家挨户分送,特别是老人孩童。老人说:“草原上,大雪天,喝热奶茶,身子暖,心也暖。”
马可修士则开放景福堂底层,收容附近被困的穷苦街坊,又拿出教堂储备的干粮分发。他说:“《圣经》言:‘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今日我们同困雪中,便是邻里。”
最动人的是当晚。
雪夜酷寒,各坊燃料紧缺。不知谁提议:与其各烧各的,不如集中燃料,在街心空地生一堆大篝火,大家围坐取暖,共度寒夜。
提议得到响应。慈航寺捐出积存木炭,和平坊拿出干牛粪饼,萨满族人贡献了晒干的灌木根,景福堂添了些旧木架。雪地中,篝火熊熊燃起。
四教信众与街坊们围着火堆,裹着厚毡,不分彼此。火光映着一张张冻红的脸。
静默中,净空法师轻声念了段《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马哈茂德阿訇用阿拉伯语低诵《古兰经》章节:“……我以昼夜为两种迹象,我抹掉黑夜的迹象,并以白昼的迹象为明亮的,以便你们寻求从你们的主发出的恩惠……”
兀立格敲起随身带的小神鼓,哼着古老的调子,词意大约是:“雪是长生天的被,盖着沉睡的大地。火是地母的心,暖着地上的孩子。”
马可修士用拉丁文念了段主祷文,又译成汉话:“……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四种声音,在风雪夜中低回交织。这次不是为了仪式,不是为了辩理,只是人在严寒困境中,本能地寻求慰藉与力量。
火堆旁,赵二搓着手,对茶铺掌柜说:“你听,和尚念经,回回诵经,萨满唱歌,景教祷告……调不一样,可我怎么觉得,意思差不多?都是求个平安,求个暖和。”
掌柜往火里添了块炭:“可不。这天寒地冻的,谁还管你信啥?能挨在一块儿取暖,就是缘分。”
后半夜,雪渐小。不知哪个孩子先哼起了蒙学里教的歌谣,渐渐地,更多人加入。是首北海渔民的劳作号子,词简单,调子重复,却充满生命的韧劲。
火光中,人们的脸柔和下来。不同宗教的隔阂,在生存的寒冷面前,显得遥远而抽象。此刻围坐的,只是一群想熬过寒冬的普通人。
翌日清晨,雪停。
各坊开始清理积雪,互助修葺屋舍。慈航寺的屋檐,由汉人工匠主修,穆斯林青年递木料,萨满族人扶梯子,景教信徒送热水。修罢,净空法师对众人深深一揖:“此番若非诸坊高义,敝寺难渡此劫。老衲于此立誓:自今而后,慈航寺永为百汇坊之慈航,凡坊邻有需,必竭力相助。”
马哈茂德阿訇还礼:“真主教导我们,邻里如兄弟。兄弟有难,岂能不助?”
这年腊月,百汇坊的各族百姓,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融合年”:汉人送春联给穆斯林邻居,贴在不供偶像的门楣上,只取“吉祥”之意;穆斯林回赠清真糕点;萨满族人在各家门前洒了祝福的奶酒;景教徒分享了特制的“圣徒饼”。
没有谁改变信仰,但彼此的门槛,在风雪与互助中,悄然踏平了寸许。
尾声:星火微光
永昌三十一年正月,陆文渊将《北海郡百汇坊宗教和睦试点年度禀报》呈至萧北辰案前。
禀报厚达百页,记录了一年来四教共处的点点滴滴:从最初的谨慎试探,到摩擦磨合,再到互助交融。附录里,有《共处公约》修订版,有蒙学读本,有各教节日互助的记录,有雪夜共济的详细经过。
萧北辰仔细翻阅,良久,合上禀报。
“文渊,你以为,百汇坊的‘和睦’,可推广否?”
陆文渊谨慎道:“主公,百汇坊有其特殊性:四教主持皆开明长者,坊民多杂居日久,又有官府居中调和。若强行推广,恐难复制。但——”
他话锋一转:“其核心经验有三,或可借鉴。”
“讲。”
“其一,官府立规,划定底线。各教如何信、如何拜,官府不干涉;但不可强迫他人信,不可诋毁他教,不可因教生事——此三条为铁律。”
“其二,创造共事机缘。开斋节的合作,雪夜的共济,修屋檐的互助……正是在这些具体事务中,信众超越教义分歧,回归‘邻里’‘人’之本位。”
“其三,从孩童启蒙入手。不教纷繁教义,只倡共通善行。让下一代先习惯‘不同信仰的人可以一起生活、互相帮助’这个事实。”
萧北辰点头:“善。那依你之见,北境宗教之未来,当如何?”
陆文渊沉吟:“臣非先知,但观百汇坊一年,略有所悟:宗教如江河,各有源流,各有河道。强令改道,必生洪灾;放任自流,或致冲决。上策或是——疏浚主河道(确立共处底线),允许支流蜿蜒(尊重各教仪轨),但在交汇处筑堤导流(创造交流合作),最终百川归海(共谋世间善治)。”
“归往何海?”
“臣不敢妄言。但或可是:一个让不同信仰者都能安心生活、各修其道、共护家园的‘人间净土’。”
萧北辰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春雪初融,北辰城生机渐复。
左眼星辉之中,他望向北海方向。在代表各族文化的斑斓气运之上,他看到了更纤细、更柔韧的丝线——那是信仰的脉络。这些脉络原本彼此疏离,甚至偶有排斥的扰动。
但在百汇坊上空,他看到了几缕不同色彩的信仰丝线,正在缓慢地、试探性地交织。不是融合成一股,而是像藤蔓般,彼此缠绕支撑,形成一个虽松散却稳定的结构。
结构中心,有一点极微弱的、纯白的光——那不是任何一教的神光,而是从“和睦共处”的实践中孕育出的、属于“人间善谊”的微光。
光虽弱,却真实不虚。
“百汇坊是一粒种。”萧北辰缓缓道,“种在北境土地上,看它能长出什么。不必急于推广,但可多撒几粒种:在碎叶设佛寺与清真寺邻坊,在狼山让萨满与汉地民间信仰共处……让时间说话。”
陆文渊深揖:“主公英明。宗教之事,急不得,快不得,唯有以岁月为壤,以善行为肥,静待花开。”
“然也。”萧北辰望向更远的天际,“世间信仰万千,究其根本,或都是人在茫茫宇宙中,寻找归宿、意义与慰藉的不同路径。路径可异,终点或同——同归于‘善’,同求于‘安’。”
他顿了顿,声音转沉:“告诉各地官员:宗教和睦,非为讨好谁,乃是为让北境千万百姓——无论信什么,或什么都不信——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安身,安心。”
“遵命。”
陆文渊退下后,萧北辰独自立于窗前良久。
他想起百汇坊雪夜的那堆篝火。不同信仰的人围着同一堆火取暖,念着不同的经文祷词,却共享着同一份温暖。
或许,这便是宗教和睦最朴素的真谛:
不必相信同一个神,但可以守护同一堆火。
而这堆火的名字,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