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燕州重逢(1/2)

景泰元年四月初五,未时三刻。

燕州城南门在望时,萧望舒几乎要从马背上跌落。连续两日两夜的疾驰,左肩箭伤虽经简单包扎,但一路颠簸早已让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浸透银甲内衬,每一下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但她咬紧牙关,目光死死盯着那座在暮色中巍然屹立的城池。

城墙上有明显战火痕迹——垛口多处坍塌,箭楼焦黑,几面残破的旗帜在晚风中无力飘摇。但城头仍飘扬着大晏的玄色龙旗,守军身影在城墙上来回巡视,一切显示着这座城池仍在坚守。

“郡主,到了!”张怀远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与兴奋。

守城士兵显然早已发现这支疾驰而来的队伍,城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一名校尉带兵迎出,见到萧望舒时明显一怔,随即单膝跪地:“未将参见郡主!大元帅有令,郡主若至,即刻请入城!”

“大元帅何在?”萧望舒的声音因干渴而沙哑。

“正在南门敌楼议事。”

萧望舒不再多言,策马入城。燕州城内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街道两侧随处可见临时搭起的伤兵营,呻吟声不绝于耳;百姓们面色惶恐,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焦糊的气味。这座刚刚收复不久的城池,再次沦为战争炼狱。

南门敌楼前,她翻身下马,脚步踉跄了一下。张怀远急忙扶住,她却摆手示意无妨,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踏上石阶。

敌楼内,烛火通明。沈青崖背对门口站在沙盘前,玄甲未卸,左臂缠着绷带,血迹已透出布面。几名将领围在四周,正激烈争论着什么。

“大元帅,末将认为当趁夜再次袭营!北狄新败,正是军心涣散之时——”

“不可!左贤王虽伤,右贤王主力尚在。昨夜袭营已折损千人,不能再冒险了!”

“那难道就坐等北狄再次攻城?我们的箭矢只够支撑三日了!”

争论声在萧望舒踏入敌楼的瞬间戛然而止。所有将领回头,看到门口那个浑身浴血、银甲残破却背脊挺直的女子时,都愣住了。

沈青崖缓缓转身。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他看到她苍白脸上被血污遮掩的容颜,看到她左肩处明显塌陷下去的银甲,看到她眼中深藏的疲惫与坚韧。她也看到他缠满绷带的左臂,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看到他下巴上新生的胡茬。

三日不见,如隔三秋。在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每一刻都漫长得像一生。

“望舒……”沈青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萧望舒想说什么,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她一步步走向他,脚下虚浮,却坚持不让人搀扶。走到他面前三步处停住,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青崖。”

这一声呼唤,让沈青崖所有的克制瞬间瓦解。他大步上前,不顾众将目光,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动作太大牵动了左臂伤口,他闷哼一声,却抱得更紧。

萧望舒的脸埋在他肩甲上,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与汗味,还有独属于他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敌楼内鸦雀无声。将领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打扰这难得的重逢时刻。张怀远默默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很快,敌楼内只剩下相拥的两人。

“你受伤了。”沈青崖松开她,低头查看她左肩的伤势,眉头紧锁。

“你也是。”萧望舒抬手轻触他臂上绷带,指尖颤抖。

“我没事。”沈青崖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掌心冰冷,“你的伤必须马上处理。军医!”

守在门外的军医匆匆进来。当卸下银甲,剪开内衬时,军医倒吸一口凉气——箭伤深可见骨,伤口周围已开始溃烂,显然是连日奔波未能妥善医治所致。

“郡主伤势严重,必须立刻清创缝合,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军医沉声道。

沈青崖脸色铁青:“马上治!”

“大元帅,”军医犹豫,“军中麻沸散已用尽,清创之痛,非常人所能忍……”

“我能忍。”萧望舒打断他,声音平静,“开始吧。”

她看向沈青崖:“你出去。不要在这里。”

沈青崖不动:“我陪你。”

“出去。”萧望舒重复,目光坚定,“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四目相对片刻,沈青崖终于转身走出敌楼。门在身后关上,他背靠墙壁,听着里面传来压抑的闷哼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状的血痕。

半个时辰后,军医满头大汗地开门出来:“大元帅,伤口已处理完毕。郡主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需要静养。”

沈青崖冲入敌楼。萧望舒已换上干净衣衫,靠坐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清明。见他进来,她虚弱地笑了笑:“我说过,我能忍。”

沈青崖在她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久久无言。

“燕州情况如何?”萧望舒轻声问。

沈青崖这才回过神来,神色凝重:“不太好。昨夜虽重伤耶律雄鹰,但完颜宗望的主力未损。今日探马来报,北狄已退兵三十里重整,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城中箭矢火药只够三日之用,若朝廷补给不能及时送到……”

“送来了。”萧望舒道,“曹谨押送三百车军械,已入居庸关。最迟明日午时,第一批箭矢火药就能运抵燕州。”

沈青崖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可完颜宗望已知补给线路,必会派兵拦截。从居庸关到燕州这八十里路,恐怕……”

“所以我让张怀远的一千骑兵留在居庸关,与曹谨的五百金吾卫共同护送。”萧望舒道,“另外,我已传信给父亲,让他按计划行动。”

提到北靖王,沈青崖精神一振:“岳父那边有消息了?”

“今晨收到飞鸽传书。”萧望舒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字迹因血迹浸染而模糊,但仍可辨认,“父亲已率一万精骑离开黑石城,绕道阴山北麓。按行程,五日后可抵达北狄王庭三百里外。”

沈青崖快速计算着时间:“五日后……那时北狄大军应已再次攻城。若岳父能在那时突袭王庭,完颜宗望必会分兵回援。届时燕州压力可减,我们或许能寻机反攻。”

“正是此意。”萧望舒点头,“所以燕州必须再坚守五日。青崖,我们能守得住吗?”

沈青崖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走到沙盘前,凝视着燕州周边的地形,良久才道:“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望舒,你可知燕州若失,意味着什么?”

“知道。”萧望舒也望向沙盘,“燕州一失,居庸关门户洞开,北狄铁骑可直扑京城。二十年前的一幕将会重演。”

“不止。”沈青崖的声音沉重,“更重要的是,若燕州失守,大晏军民将再无抵抗北狄的信心。届时各地守军望风而降,北狄可轻易吞并整个北方。所以,燕州不能丢,哪怕战至最后一人。”

萧望舒挣扎着起身,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那就战至最后一人。青崖,我与你同在。”

沈青崖转头看她,烛火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那双清澈眼眸中燃烧着与他同样的决绝。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月夜,他们初次相遇时,她也是这样看着他,眼中映着月光,明亮而坚定。

那时他不知她是北靖郡主,她不知他是沈家遗孤。两个背负着各自命运的少年人,在乱世中相遇,谁曾想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望舒,”他握住她的手,“等这一仗打完,等天下太平,我带你回江南。我们在西湖边建一座小院,种满兰花,就像你闺房窗前那盆一样。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这是承诺,也是期许。在这血腥的战场上,在这生死未卜的时刻,这样的许诺显得如此奢侈,却又如此珍贵。

萧望舒眼中泛起泪光,却笑着点头:“好。我等你带我去江南。”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刻的温情。副将的声音响起:“大元帅!斥候急报!”

沈青崖神色一凛:“进来。”

副将推门而入,脸色难看:“大元帅,探马来报,北狄大军正在集结,看动向是要夜袭!”

“夜袭?”沈青崖皱眉,“完颜宗望向来谨慎,怎会刚败就再次进攻?”

“末将也不解。但探马亲眼所见,北狄营中炊烟四起,士兵饱餐后整装备战,显然是准备大规模行动。”

萧望舒突然开口:“现在什么时辰?”

“酉时三刻。”

“今日是初五,”萧望舒喃喃道,“月黑风高,正是夜袭良机。但完颜宗望刚经历左贤王重伤,理应整顿军心才是,为何如此急迫?”

她沉思片刻,猛然抬头:“除非……他知道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消息。”

沈青崖与她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想到一种可能。

“京城的消息?”沈青崖沉声道。

“或是……”萧望舒的声音更冷,“燕州城内有内应。”

话音落下,敌楼内气氛骤冷。若燕州城内有北狄内应,那一切就说得通了——完颜宗望之所以敢在败后立即再攻,是因为他知道城内虚实,知道守军已到强弩之末。

“查。”沈青崖一字一顿,“从今日起,全城戒严。所有进出人员严加盘查,将领级以上官员的行踪每日上报。若有可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副将领命而去。

萧望舒却道:“这样大张旗鼓,会打草惊蛇。”

“那你的意思是?”

“引蛇出洞。”萧望舒眼中闪过冷光,“既然对方是内应,必然在等一个关键时机。我们不妨给他制造一个机会。”

她走到沙盘前,指着城南一处:“这里是粮仓所在。我们可以放出消息,说朝廷补给已到,今夜要秘密运入粮仓。若城内有内应,必会设法将消息传出,或直接破坏粮仓。”

沈青崖明白了:“你是要设局?”

“对。”萧望舒道,“我们可以准备一批假粮车,入夜后从南门运入,直奔粮仓。同时暗中布下埋伏,看谁会来查看,谁会传递消息。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即拿下。”

“风险很大。”沈青崖皱眉,“万一对方不上当,反而暴露了我们的意图。”

“那我们就再加一层保险。”萧望舒指向城西,“这里地势较高,可以布置伏兵。若北狄真来夜袭,这里是最佳进攻路线。我们可以在这里设下陷阱,同时放出假消息说此地防守空虚。完颜宗望若真得内应消息,很可能会主攻此处。”

沈青崖仔细推演这个计划。真假虚实,层层设套,这确实符合萧望舒一贯的风格——看似冒险,实则步步为营。

“好,就按你说的办。”他最终点头,“但现在有一个问题——谁去执行?”

“我去。”萧望舒毫不犹豫。

“不行!”沈青崖断然拒绝,“你伤成这样,怎能涉险?”

“正因为我受伤,对方才更不会怀疑。”萧望舒冷静分析,“所有人都知道我刚到燕州,身负重伤,理应卧床休养。若我出现在粮仓附近,内应很可能会放松警惕,认为我只是巡视,而非设局。”

沈青崖还想反对,萧望舒按住他的手:“青崖,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们时间不多了,必须在北狄再次攻城前揪出内应,否则燕州必破。”

四目相对,沈青崖看到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知道,一旦她下定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就像当年她执意要嫁给他,就像如今她执意要来燕州。

“答应我两件事。”他终于让步,“第一,张怀远必须全程保护你。第二,若有危险,立即撤退,不可逞强。”

“我答应你。”

计划定下,整个燕州城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假消息通过不同渠道悄悄散播出去——有的说朝廷补给车队午夜入城,有的说城南粮仓空虚需要增防,有的说城西守军已调往东门……

夜幕降临,燕州城笼罩在诡异的寂静中。

萧望舒在张怀远的搀扶下登上城南粮仓附近的哨塔。她换上了一身普通士兵的皮甲,脸上涂抹烟灰,若非特别熟悉之人,很难认出她就是北靖郡主。

从哨塔望去,粮仓区灯火稀疏,只有几队巡逻士兵来回走动。更远处,街道漆黑一片,今夜实行宵禁,百姓不得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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