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故人皆老去(1/2)
虚空归来的过程,远比林夏想象中更漫长,也更扭曲。时间在那里并非线性流淌,而是如同破碎的镜片,折射出无数断裂的光阴。他紧紧抓住露薇那缕微弱的意识指引,在无序的混沌中艰难穿行,感觉自身的灵魂仿佛被一次次撕裂又重组。
当他终于感受到脚下传来坚实土地的触感,鼻腔里涌入熟悉却又带着几分陌生的、混合着植物清香与淡淡黯晶尘埃的空气时,一股强烈的眩晕感攫住了他。
他踉跄几步,勉强站稳。
眼前的光景渐渐清晰。
这里……是青苔村外围的山坡。
他曾无数次从这里跑过,奔向月光花海,或是从禁地归来。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岩石,都曾刻印在他少年的记忆里。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陌生的繁荣。
记忆中泥泞的村道被平整的、泛着微弱灵光的石板路取代;原本低矮的木质房屋大多变成了结构更精巧、甚至掺杂着金属与琉璃材质的屋舍;村庄的范围明显扩大了数倍,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曾经静谧的村落,如今充满了熙攘的人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略显嘈杂的活力。
更让他心悸的是,空气中弥漫的灵气变得异常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驯化”的、温和却失去了野性的能量流,像是被某种巨大的网络束缚、引导着,规规矩矩地流淌。这是灵械城技术扩散的痕迹,他认得出来。艾薇主导下的灵械城,终究将触角延伸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成功了?他真的从虚空,从那段被扭曲的时间长河中,挣脱出来了?
林夏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下的银色脉络似乎更加深邃了些,那是与露薇力量共生、又与星髓晶莲融合后的印记。右臂妖化处长出的那朵月光黯晶莲,花瓣边缘流转着更加内敛的星辉,触碰时能感受到内部蕴含的、远超从前的庞大能量。艾薇暂时沉寂了,或许是在穿越虚空边界时消耗过大。
他回来了。但……这里还是他记忆中的“现在”吗?
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虚空中的时间跳跃是不可控的,守夜人曾警告过,哪怕是最细微的扰动,也可能导致回归的时间点产生巨大偏差。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迈步朝着村口走去。
村口原本那棵标志性的、需要三人合抱的老槐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由某种白色石材雕刻的……他的雕像?雕像上的他,面容比现在更显青涩,眼神坚定地望着远方,身边环绕着模糊的、代表花仙妖力量的藤蔓与花瓣。雕像基座上刻着字——“传奇伊始,英雄林夏于此踏上征程”。
林夏的脚步顿住了,一种荒谬而冰凉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上来。传奇?英雄?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村民们穿着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服饰,材质光鲜,剪裁也更利于活动,上面隐约能看到灵械城的徽记变体。他们谈笑着,忙碌着,偶尔有人向他投来好奇的一瞥,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没有人认出他。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只是一个穿着古怪、风尘仆仆的旅人。
他试图寻找熟悉的面孔。那个总是坐在村口石磨上抽烟袋的王老伯?那个喜欢追着孩子们喂糖糕的李大娘?一个都没有。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包裹了他。
他凭着记忆,朝着村庄中心,原本祠堂所在的广场走去。那里如今已是一个开阔的、有着喷泉和花坛的广场。广场中央,依然立着一座驱疫铜铃的复制品,但它是崭新的,泛着金属冷光,失去了岁月沉淀的气息,更像一个象征性的装饰。
他的目光扫过广场边缘的长椅,定格在一个佝偻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老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布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她满头银丝,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正眯着眼睛,看着广场上嬉闹的孩童,眼神浑浊,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
是……盲眼巫婆?!
林夏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快步走了过去。
巫婆似乎感知到他的靠近,缓缓转过头。她额头上那道曾经睁开过、迸发月光的竖痕,如今只剩下一条深紫色的、如同干涸裂缝般的疤痕。
“婆婆……”林夏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
巫婆浑浊的眼睛“看”向他,没有焦点,却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视他的灵魂深处。她看了他很久,久到林夏几乎以为她已经老糊涂,认不出人了。
然后,她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发出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如同秋风吹过枯叶:
“你……回来了啊,林家的娃子。”
她认出了他!在这物是人非之地,在这仿佛被时间洪流冲刷过的村庄里,终于还有一个“故人”,记得他原本的模样。
“婆婆,是我。”林夏在她身边坐下,感觉喉咙发紧,“我……离开了多久?”
巫婆没有直接回答,她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向广场上那些奔跑的孩子,又指向那些崭新的建筑,最后,指向那座他的雕像。
“看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悲凉,“树都换了,路也改了,人也……一代换了一代喽。”
她转回头,用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凝视”着林夏:“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场梦的时间。对老婆子我来说……已经是二十年了。”
二十年!
尽管有所预感,但当这个数字从巫婆口中清晰吐出时,林夏依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脚下的土地瞬间崩塌。
二十年!
他失去了整整二十年的光阴!他错过了露薇可能回归的时机,错过了与艾薇共同面对的世界变迁,错过了……所有熟悉的人和事缓慢老去的整个过程。
虚空中的挣扎,星灵族的奥秘,弑神兵的残骸,守夜人的警告……所有惊心动魄的经历,在“二十年”这个冰冷的时间刻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私人。世界在他缺席的时候,兀自运转,向前奔流,将他远远抛在了后面。
“二十年……”他喃喃重复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肩胛处那早已与血肉融合的妖花花刺,似乎也因这冲击而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臂的晶莲,那里面封印着艾薇的灵体,也承载着部分露薇的力量。它们依旧强大,却无法帮他追回这流逝的、残酷的人间岁月。
巫婆仿佛能感知到他内心的震荡,幽幽叹了口气:“时间……是最公平,也最无情的东西。它带走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
“村里的人……”林夏艰难地问道,“我认识的那些……”
“走的走,散的散喽。”巫婆摇了摇头,“当年的瘟疫,后来的暗夜族袭击,灵研会的搜捕……能活下来的本就不多。剩下的,在这二十年里,有的老死了,有的搬去了更大的城镇,听说灵械城那边,机会更多……”
她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林夏心上。那个他曾经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充满烟火气的小村庄,终究是湮没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赵乾呢?”林夏想起了那个曾经带给他无数羞辱和痛苦的灵研会执事。
巫婆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嘲讽的神情:“他?呵……灵研会倒台后,他失了势,据说也曾潦倒过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又攀上了灵械城的关系,如今在附近的一个资源管理站当了个小管事,管着几个工人,开采些低纯度的黯晶残渣,混口饭吃罢了。”
曾经的嚣张跋扈,如今的苟延残喘。时间的惩罚,似乎从未缺席。
“那……灵械城呢?”林夏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艾薇……她怎么样了?”
提到艾薇和灵械城,巫婆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灵械城……现在是‘净化者’们在掌管。”她缓缓说道,“艾薇大人……她已经很久没有公开露面了。有人说她在进行更深层次的灵械融合实验,也有人说……她可能遇到了麻烦。”
“净化者?”林夏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汇,心头警铃大作。
“一群……信奉‘绝对秩序’的家伙。”巫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们源自灵械城,认为过去的混乱、污染、战争,都源于‘非理性’的力量和过度的‘自由’。他们主张用灵械技术‘净化’世界,建立一个……没有纷争,但也可能没有生气的‘完美’秩序。”
巫婆抬起枯手,指向广场边缘那些规整划一、散发着统一灵光的路灯和建筑装饰:“看,这就是他们的‘杰作’。连灵气的流动,都要按照他们设定的‘最优路径’来。他们说,这是在继承林夏大人和艾薇大人未竟的事业,维护世界的稳定。”
林夏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当年和艾薇设想中的灵械城,是希望科技与自然灵脉找到平衡点,为不同种族提供庇护所,而非……这种冰冷的、扼杀一切可能性的“绝对秩序”。这绝不是他们想要的未来!
“艾薇怎么会允许……”他难以置信。
“所以,艾薇大人可能出事了。”巫婆打断他,语气沉重,“‘净化者’的首领,是一个自称‘园丁之手’的神秘人物。权力,早就从艾薇大人手中……滑落了。”
园丁之手?林夏立刻想起了那个在星灵族碑文中提及的、维持轮回的恐怖存在——“园丁”。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难道“园丁”的触手,在他离开的这二十年里,已经以另一种形式渗透并掌控了他曾经守护的世界?
信息量巨大,冲击一波接着一波。故人老去,山河易色,权力更迭,潜在的敌人以继承者的面目出现……他仿佛只是一个沉睡了片刻的旅人,醒来却发现家园已沦为陌生的国度。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广场另一端传来。
林夏抬头望去,只见一队穿着制式银灰色灵械铠甲、佩戴着统一徽记——一个被几何线条环绕的、象征着“净化”的光环——的士兵,正列队巡逻。他们的眼神锐利而冷漠,扫视着广场上的每一个人,带着一种审视与监督的意味。
为首的队长目光落在林夏身上,尤其是他风尘仆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衣着,以及……他右臂那若隐若现、与周围规整灵气流格格不入的晶莲辉光时,眉头微微皱起,脚步一顿,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巫婆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抓住了林夏的衣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急促道:
“小心……‘净化者’。他们……不欢迎‘变数’。”
那队“净化者”士兵径直朝着林夏和巫婆走来。金属靴底敲击在石板路上,发出冰冷而规律的声响,与广场上原本轻松的氛围格格不入。
为首的队长身材高大,面容隐藏在头盔的阴影下,只能看到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审视着林夏。他身上的灵械铠甲线条流畅,关节处有着精密的传动结构,背后背负着一把造型奇特、似乎能同时发射能量束和实体弹丸的长柄武器。
“身份证明。”队长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金属的质感,不容置疑。
林夏心中一凛。身份证明?他离开二十年,哪里还有符合现在规矩的身份证明?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巫婆。巫婆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抓着林夏衣袖的手指收得更紧了,微微颤抖。
“我……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林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对策。他不能在这里暴露身份,尤其是在情况未明,“还没来得及办理。”
队长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林夏的脸庞,落在他右臂的晶莲上。那目光中带着明显的警惕和一丝……厌恶?
“很远的地方?”队长重复了一句,语气中的怀疑毫不掩饰,“现在是‘净世纪元’,所有聚居点的人口都有登记在册。流民需要接受审查和‘净化’程序,才能获得临时居留权。”他指了指林夏的穿着和手臂,“你的体征显示,你携带未被登记的、高活性异种能量。根据《净世安全法案》第vii条第3款,你需要跟我们走一趟,接受调查。”
“净化程序”?“异种能量”?林夏的心沉了下去。他右臂的月光黯晶莲,融合了花仙妖本源、黯晶污染以及星灵族的力量,其本质确实与这个被“净化”过的、追求纯粹秩序的环境格格不入。在这些“净化者”眼中,他恐怕就是需要被“清理”的“污染源”本身。
他注意到周围原本嬉闹的孩童被大人匆匆拉走,远处的村民也投来或好奇、或畏惧、或麻木的目光。没有人上前询问,更没有人试图干涉。显然,“净化者”在这里拥有绝对的权威。
不能跟他们走。一旦进入他们的地盘,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届时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他刚刚归来,对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政治格局一无所知,贸然冲突极其不智。
就在林夏体内力量微微流转,准备必要时强行突围时,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等等!几位长官,请等等!”
一个穿着灵械城低级文职人员制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老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闪烁着微光的金属身份牌。
林夏看向来人,瞳孔骤然收缩。
尽管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鬓角已然斑白,腰背也不再挺直,但那双眼睛里残留的几分精明与市侩,以及眉宇间那依稀可辨的轮廓……是赵乾!
二十年时光,将当年那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灵研会执事,磨砺成了一个谨小慎微、善于逢迎的低级管事。生活的重压和权力的更迭,显然让他学会了低头。
“赵管事。”队长显然认识赵乾,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依旧公事公办,“有什么事?”
赵乾赔着笑,先是对队长点头哈腰,然后目光飞快地扫过林夏,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旧日的畏惧,但很快被掩饰下去。他举起手中的身份牌,对队长说道:
“长官,误会,误会!这位……这位是我远房表侄,一直在边境哨所做勘探工作,前几天刚轮休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更新身份信息。您看,这是他的旧证件和我的担保文书。”他将身份牌和一个电子文书递了过去。
队长接过身份牌,在一个手持仪器上扫描了一下。仪器发出“嘀”一声轻响,显示出一串编号和“待更新”的状态。他又看了看电子文书,上面确实有赵乾的电子签名和资源管理站的印章。
队长沉吟了一下,目光再次在林夏和赵乾之间逡巡。赵乾紧张地搓着手,脸上笑容僵硬。
“边境哨所?勘探工作?”队长盯着林夏,“你身上的能量反应,可不像普通的勘探人员。”
“长官明鉴,”赵乾赶紧接话,额角渗出细汗,“我表侄他们那个哨所,靠近以前的古战场,环境复杂,有时候会接触到一些……嗯……残留的异种能量矿脉,身体难免沾染上一些。这次回来,也是打算彻底检查和‘净化’一下的。”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给林夏使眼色。
林夏压下心中的波澜,顺着赵乾的话,微微低头,做出配合的姿态:“是的,长官。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处理。”
队长又审视了他们片刻,似乎是在权衡。最终,他将身份牌和文书扔回给赵乾,冷声道:“既然是赵管事的亲戚,这次就算了。按照规定,三天内,必须到辖区管理中心完成信息更新和能量检测。否则,按流民处理。”
“是是是!一定一定!多谢长官通融!”赵乾连连鞠躬,如蒙大赦。
那队“净化者”士兵这才转身,迈着整齐的步伐继续巡逻,冰冷的背影渐渐远去。
直到他们消失在广场尽头,赵乾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转过身,看向林夏,眼神复杂,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嚣张,只剩下一种饱经世故的疲惫和谨慎。
“林……”他张了张嘴,那个熟悉的名字似乎卡在喉咙里,最终没能叫出口,只是叹了口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他又看了一眼依旧坐在长椅上,仿佛置身事外的盲眼巫婆,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示意林夏跟上他。
林夏沉默地跟在赵乾身后,离开了广场,走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两旁的墙壁也覆盖着那种规整的灵光导流板,让整个空间显得压抑而缺乏生气。
赵乾在一扇不起眼的、看起来像是仓库后门的金属门前停下,用身份牌刷开锁,推门进去。
里面是一个堆满杂物的狭窄房间,看起来是他的储物间兼办公室。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灰尘和淡淡黯晶残渣的味道。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赵乾才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靠在门板上,又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显得异常疲惫。
“真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你。”赵乾抬起头,看着林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二十年了……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或者……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时过境迁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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