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作自受(2/2)

上首的太安帝正觉宴饮沉闷,闻言抚掌笑道:“好!难得你们兄弟有此雅兴,便依令宸说的办。”

青王脸色微沉,方才被压下的郁气又翻涌上来,冷笑道:“行令自然可以,只是别有些人久离京都,连行酒令的规矩都忘了,平白污了这雅趣。”话里的芒刺,明晃晃地扎向萧令宸。

“二哥既懂规矩,”萧令宸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指尖微动,两只酒杯已在他掌心悄然换了位置,“不如就由二哥起令?”

青王被噎了一下,只能硬着头皮道:“便以‘秋’字为引,接句需含时令风物,接不上者,自罚三杯。”说罢举杯,朗声道:“秋江万里净无波。”

萧若风紧随其后,声音温润:“秋荷擎雨绿参差。”

轮到萧令宸时,他抬眼望向殿外,暮色正顺着窗棂漫进来,沉声道:“秋风卷地扫残荷。”

话音落时,满殿俱静。这一句没有半分闲情逸致,反倒带着金戈铁马般的凛冽,与青王的悠然、萧若风的清雅截然不同,却自有一番摧枯拉朽的风骨。太安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

酒令流转,很快轮到了侍立在太安帝身侧的萧北辰。少年略一沉吟,清朗的声音便传遍大殿:“秋露垂珠缀晚禾。”

青王当即嗤笑出声:“十一弟久居代州,怕是连禾苗与野草都分不清,这句子未免太粗鄙了。”

萧令宸放下酒杯,目光陡然转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代州苦寒,却知一粒米、一株禾都连着百姓生计。二哥久居深宫,怕是忘了‘禾苗’二字,原比那些风花雪月的虚文重得多。”

太安帝抚掌大笑:“令宸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北辰这一句,有真性情,比那些堆砌辞藻的句子强多了!”

青王脸色涨得通红,满殿目光都带着几分探究,他那句“卑贱的东西”还在众人耳中回响,此刻竟找不出半句话反驳。只能狠狠攥着酒杯,将那杯本要递出去的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竟比黄连还要苦三分,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像着了火。

众人再看萧令宸时,目光里已多了几分敬畏。这位嫡出的皇子,不仅熟稔朝堂规矩,更懂得如何在规矩的缝隙里,不动声色地撕开一道属于自己的口子。

青王仰头饮尽杯中酒,只觉喉间火烧似的烫,一股燥意顺着血脉往上涌。他攥着酒杯的指节泛白,诗句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二皇兄这是怕了?”萧令宸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却冷冽如刀,“作不出诗便喝酒,倒也干脆。既是兄弟,弟弟便替你吟一首,权当补了这多年未见的见面礼。”

他缓步走到殿中,玄色袍角扫过金砖地,朗声道:

“朔风裂帐,胡笳咽沙。

戍卒衣单,霜雪满甲。

嗷嗷孤鸿,掠过长野。

白骨露原,谁收枯骨?

茅檐草低,四壁风入。

稚子啼饥,慈母泪湿。

苛政猛于,虎狼噬人。

老幼转徙,沟壑流离。

烽烟北望,尘沙暗日。

征夫未还,红颜鬓白。

旧业荒芜,新田未辟。

岁暮天寒,炊烟几缕?

辗转反侧,忧思难寐。

民之疾苦,刻我心髓。

愿解倒悬,安此黎元。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诗句落地时,满殿俱静。那字字泣血的民生疾苦,哪像是久居深宫的皇子能道尽的?太安帝捻须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如炬地看向萧令宸:“令宸,你久在代州,竟将民间疾苦刻得这般深?”

萧令宸躬身拱手,声如洪钟:“代州十一载,儿臣见过雪夜冻毙在城门洞的流民,也见过春耕时抱着空谷仓哭的农户。百姓所求原不过‘温饱’二字,所谓民心,从来藏在一碗热粥的温度里,在一捧新谷的重量里。”

“哦?”太安帝眼中闪过异色,“听闻你在代州设了义仓,还亲领军民修过渠?”

“儿臣不敢居功。”萧令宸垂眸道,“不过是学古人‘藏富于民’的道理。当年周公一餐三吐哺、一沐三握发,从不是做给人看的姿态,只因他明白,天下安定从不是君王一人的事,需得君臣百姓同力才行。”

这话既应了太安帝的考问,又暗扣了方才的诗句,听得殿中老臣纷纷颔首。太安帝眼中精光乍现,抚掌赞道:“说得好!天下归心,从不是靠龙椅上的威压,靠的正是这份‘吐哺握发’的真心!”

青王在旁听得如坐针毡,喉间的燥意愈发炽烈,忍不住插话:“父皇,七弟这话,莫不是在暗讽朝中无人体恤百姓?”

萧令宸转头看他,语气平淡无波:“二皇兄若觉刺耳,不如回想去年淮水赈灾,为何朝廷拨下的粮款,过了三月才到灾民手中?那些饿死在路边的百姓,可等得及这‘体恤’?”

一句话如冰锥刺入,青王脸色瞬间青黑交加,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辩不出。萧若风端着酒杯的手轻轻一颤,看向萧令宸的目光复杂难明——这位七皇兄,不仅精于权谋,更懂得如何将民心当作最锋利的刃。

太安帝没再追问,只是沉声道:“令宸这话,该让所有皇子都刻在心里。”

他望向殿外沉沉暮色,声音里带着沧桑,“这天下,从来不是看龙椅上的纹有多金贵,是看椅下的百姓,肯不肯抬举你坐上去。”

萧令宸躬身领旨,玄色袍角在摇曳灯火下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此刻藏在沉稳之下的锋芒。满殿寂静中,谁都听得出,这已不是寻常的父子对话。

青王只觉腹中火气越烧越烈,眼前阵阵发黑,再也撑不住席间体面,捂着心口匆匆告退。刚出大殿,便有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上前:“王爷看着不适,奴才知道西边暖阁清净,备了安神汤,您去歇会儿?”

他昏沉间不辨真伪,被引着穿过几重回廊,推入一间熏着甜香的暖阁。门刚阖上,便见柳家表妹衣衫半褪地倚在榻边,鬓边金钗摇摇欲坠——那本是为萧令宸备好的罗网,专等他入瓮后,便能借私情毁其名声,断了与镇西侯府的婚约,再将这柳家女塞进制府为棋。

“表、表妹?”青王脑中“嗡”的一响,药性已如潮水般涌来,理智被烧得寸寸断裂。

片刻后,暖阁内便传出黏腻的喘息与调笑,隔着窗纸都能浸出几分靡靡之气。恰在此时,宫中女官带着几位宫女“恰巧”路过,小宫女故作惊讶:“这声音……莫不是七皇子?”

众人推门而入,眼前景象让老王爷们气得胡须发抖。柳家小姐尖叫着扯过锦被,不是七皇子,是二皇子青王赤着上身瘫在榻边,浑身赤红如烧,药性与惊惶绞得他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

“霍乱宫闱,伤风败俗!”其中一个宫女当即偷偷去禀报柳嫔,宫令直接派人禀报陛下。

消息传回大殿时,太安帝听闻此事,他手中玉杯重重一顿,茶水溅在明黄龙袍上,却只冷冷吐出一个字:“查。”

暗卫很快呈上密报:青王与柳嫔原是主谋,那引路小太监本是青王府旧人,却早已被景玉王萧若瑾收买。萧若瑾端坐在席间,指尖捻着玉佩,面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他要的从不是谁输谁赢,而是让储位之争的水更浑些,无论是青王萧燮还是萧令宸中招,对他而言,有利无害,他也只是将计就计,推波助澜而已。

太安帝盯着密报上的字迹,指尖在案上敲了三响。半晌,才对传信太监道:“柳家女德行有亏,册为青王侧妃,禁足府中;青王管束不严,罚俸三年,闭门思过,柳嫔打入冷宫,永不得出。”

至于萧若瑾,他半句未提,只在散宴时单独留下,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别把别人都当傻子。”

萧若瑾垂首应是,袖中指尖却微微收紧。

宫宴散时,月色已浸满长街。萧令宸牵着萧北辰的手走出宫门,少年仰头看他:“哥,二皇兄那是……”

“自作自受。”萧令宸望着远处青王府的方向,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走吧,回家。”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厢内烛火摇曳。萧令宸指尖轻叩膝头,今日这局,他破了明枪,却也看清了暗处藏着的更多冷箭——这天启城,比代州的风雪,更能冻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