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盲画师(2/2)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那被冕旒半遮半掩的脸。

画师的笔触极为传神,明明是双目失明之人,却仿佛能洞悉世间最隐秘的真实。他没有画出那双凤目的具体形态,却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的空洞与麻木。

那双眼睛里,没有权力的欲望,没有君临天下的喜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活人的气息。

有的,只是无尽的荒芜。

像是经历了一场焚尽万物的天火之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焦土;又像是严冬时节冰封了万里的大河,冰面之下,再无任何生机。

那是一种超越了悲伤,超越了痛苦,甚至超越了绝望的情绪。

是一种……连眼泪都已经流干了,连哭泣都已经忘记了的,永恒的死寂。

这,就是《无泪图》。

没有一滴眼泪,却蕴含了世间最深沉的悲哀。

画卷展开的那一刻,武曌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那张万年冰封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的呼吸,也在那一瞬间,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紊乱。

她缓缓地从御案后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丹陛,来到了画卷之前。

她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投射在画卷上,与画中那个端坐于白骨王座上的身影,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赵权等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将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能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他们不敢看画,更不敢看女帝。这幅画的内容实在太过大逆不道,简直是在用最恶毒的方式诅咒当今圣上。那个漫画师,简直是疯了!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紫宸宫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落针可闻。

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殿外传来的,被拉得悠远绵长的秋风呜咽之声。

武曌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画中的自己。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画纸,与画中那个空洞的灵魂,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对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意义。

她的思绪,却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那道她用理智与权力构筑了十几年的坚固堤坝,回到了那些她早已刻意尘封的过去。

她想起了当年,为了从先帝的后宫中杀出一条血路,她亲手将一杯毒酒,递给了曾经与自己情同姐妹的妃子。她记得对方临死前那不敢置信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深深的失望与悲凉。

那一夜,她没有哭。她告诉自己,帝王之路,本就是用鲜血和背叛铺就的。

她想起了夺嫡之争最激烈的时候,她那位一向温文尔雅、才华横溢的兄长,为了保护她,挡在了刺客的剑前。温热的血溅了她满脸,兄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曌儿,活下去,坐上那个位置……不要为我报仇,只要……好好活着。”

那一夜,她抱着兄长渐渐冰冷的尸体,依旧没有流一滴泪。她告诉自己,软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眼泪,只会成为敌人的武器。

她想起了登基前夜,她白发苍苍的恩师,跪在她面前,老泪纵横地劝她放弃。他说女子称帝,乃是逆天而行,必遭天谴,必会众叛亲离,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她亲手扶起恩师,语气平静地告诉他:“老师,朕意已决。这天下,只有在朕的手中,才能真正地国泰民安。”

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位为她耗尽了毕生心血的老人,是如何在风中颓然倒下。

那一夜,她望着漫天星辰,眼中只有冷硬的坚定,依旧无泪。

为了坐上这座至高无上的王座,她舍弃了亲情,背弃了友情,斩断了爱情。她将自己变成了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刺穿了所有阻碍,也刺穿了所有温暖。

她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早已心如铁石。

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该如何哭泣。

可今天,一个素未谋面的盲画师,却用一幅画,将她伪装了十几年的坚硬外壳,毫不留情地层层剥开,露出了里面那个早已千疮百孔、荒芜一片的灵魂。

原来,不是不会哭。

而是,悲伤早已满溢,沉重得无法再化为泪水,只能在灵魂深处凝结成冰,将她自己,也一同冰封在了这座由权力与孤独铸就的……白骨王座之上。

画上的那个女人,不是诅咒,也不是污蔑。

那……就是她自己。

是一个被剥离了所有身份,所有权力,所有伪装之后,最真实,也最不堪的……武曌。

那个盲人,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什么都看见了。他看见了她灵魂的颜色,听见了她内心的哀嚎。

他画的不是皮相,是她的……宿命。

风,从殿门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吹得画卷的边缘猎猎作响,也吹动了武曌垂落在颊边的一缕发丝。

她依旧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无比的威严,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孤寂。

赵权跪在地上,身体已经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变得麻木,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他不敢抬头,只能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那双绣着金龙的黑色靴子,像生了根一样,久久地,久久地,停留在画卷之前。

整个紫宸宫,静得可怕。

女帝夜观此图,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