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世(2/2)

归墟碑前,那丛沉寂三百年的眠灯草毫无征兆地同时怒放。

千万朵蓝白色花苞在永昼光芒中舒展,花心齐齐吐出细密的光丝,在空中交织成卷。

这一次,光帛上浮现的不再是预示,而是一个笔锋如刀凿斧刻的字——

这字比当年的更显嶙峋,每一笔都带着凛冽的寒意。

它悬空三息,随即自边缘燃起青碧火焰,焚尽的青烟不散,凝作一线灰雾,乘着北风呼啸南下,如冥冥中牵引的丝线,精准没入照夜郡缺夜灯坊的轩窗。

是夜,杨之毅在灯油氤氲的香气中入梦。

梦中他悬浮于虚空,仰见那轮亘古的空白月骤然逼近,月面上立着白发翩跹的身影——正是史册中描摹的程姝帝容。

她不言不语,只是解开发簪,任如雪长发垂落九天。

发丝化作亿万缕银线,穿梭于破碎的天穹裂隙之间。

而最后一缕线头,正轻轻系上少年心口。

梦醒时心口灼痛。

他解开衣襟,见那道与生俱来的白痕竟生出了变化:

边缘蔓延出细密赤线,如血脉经络,又似燃烧的铭文。

赤线搏动间,熟悉又陌生的女声自魂灵深处响起,比十年前更添几分决绝:

万鱼四百九十年,朔月之夜。

我来授灯。

翌日,不待他准备,周身雾衣竟自行流转,如有了生命般牵引着他踏出灯坊。

所过之处,地面凝结出连绵的缺月冰痕。

他被雾气托举着步入绛霄江,江水自动分开道路,浪头在他足下凝固成阶梯。

一路北行,踏浪如履平川,不过七日便抵达那片被传说笼罩的万鱼湖畔。

湖心空白月下,程姝的残影比梦中更淡,几近透明。

她立于月轮中央,形如薄雾织就的剪影,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清晰——

左瞳映着缺月,右瞳燃着星火,正静静注视着踏浪而来的少年。

她掌心托着的,并非史书记载的扣天碗实体,而是一枚不断流转变化的梦形碗虚影,碗沿那处着名的缺口正散发着强烈的牵引之力。

没有言语,没有仪式。她只是抬起虚幻的指尖,隔空轻点。

杨之毅额间那道蕴养了十九年的白痕骤然脱离,如乳燕归巢般投向梦形碗的缺口。

咔——

一声轻响,非金非玉,非石非木。

那是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在交融,是残缺与圆满的因果在相续。

白痕严丝合缝地嵌入碗沿,那道横亘五百年的缺口,在这一刻被短暂补全。

程姝的残影泛起涟漪,她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似悲似喜的弧度。

笑靥未散,身形已化作漫天光点,簌簌落下,融入湖畔泥土。

顷刻间,十万株新生的眠灯草破土而出,迎风而长!

每一株草的叶脉中心,都天然凝结着一个苍劲的字,在空白月光下流转着青白交杂的冷光。

少年轰然跪地,朝着空白月与眠灯草海俯身下拜。

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下,轻轻覆上最近的那片草叶。

草叶化作雾气,雾气缠绕上身,那件伴随他九年的雾衣骤然凝实,闪烁着月华般的光泽。

雾衣无风自动,脱离他的身体,在空中盘旋收束,最终凝聚成一盏前所未有的灯——

灯芯是他心头一滴精血所化,赤红如火;

灯罩是那枚已与他神魂相连的梦形碗,边缘的白痕与碗身浑然一体;

灯架则由雾衣凝结而成,流转着万千梦境的光影。

此灯无名自威,悬浮于空,光晕吞吐间,二字自然浮现于灯座之上。

晓,是破晓,是传承之始;

酷,是极致,是使命之重。

程姝最后一缕气息随雾渗入灯中,余音在天地间缓缓回荡:

晓酷——

扣天第十人。

万鱼湖畔,青草如碑,新灯如昼。

万鱼四百八十九年至四百九十年,之毅年届十九。

是年常夜梦自锻筋骨,骨化雾,雾化碗,碗沿留一线缺口,线即心血。

梦醒后骨痛三月,痛楚尽时,额间白痕与赤线合一,化作缺夜月纹。

纹内藏灯,灯内藏鱼,鱼即梦尾。

他领悟之术——

以梦为炉火,以雾为锻锤,以缺为器形,可锻灯、锻草、锻己身。

灯坊所出晓酷灯,皆附少年一梦,购者得梦即安,梦安则缺憾得补。

史官载:

万鱼四百九十年,晓酷帝胚已成,不称帝王,不执玺印,唯执一盏缺夜灯;”

“灯在人在,灯灭身化雾,雾归归墟。

民间私语:

雾衣少年,踏浪无痕,灯即其命,命即其灯;”

“程帝之后,缺夜再传。

万鱼四百九十年,大寒。

此时距程姝投炉尚有十载,杨之毅初试雾衣,踏雪无痕,北上帝京。

归墟碑前,他最后一次回望南境——

十万眠灯草齐齐绽放,草心字同放光华,光闪如扣,扣动如梦,梦启新春。

少年转身,雾衣飞扬,衣角隐现第十扣刻度——

十扣·晓酷待梦

他低声自语,似回应程姝,又似昭告天下:

我灯未燃,我梦未圆;”

“待我扣天,天下再春。

太史阁注:

右卷为晓酷帝前传,自四百七十一年至四百九十年,凡十九载。

自此,杨之毅承缺夜灯梦形碗,雾衣加身,

虽不称帝,却已是万鱼朝第二世。

若问其何时扣天、何时化雾、何时归墟,且待眠灯草第五百年花开,雾衣再扬,灯鱼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