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回忆(二)(2/2)
萧夫人僵直地坐在那方绣墩上,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只有那剧烈起伏的、几乎无法顺畅进行的呼吸,和那如同决堤洪水般疯狂涌出、顺着苍白脸颊滚落、浸湿了前襟却毫无声息的泪水,证明着她正在承受着怎样一场毁灭性的内心风暴。
太大了……这信息量太大了!
如同积蓄了十八年的惊涛骇浪,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兜头拍下,将她整个人、连同她过往十八年所认知、所信仰、所构建的整个世界,都冲击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
婆母那泣血的忏悔,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的心脏。
十八年前……践行宴……助情药物……亲手下药……婉娘……别院……身孕……萧臻……去母留子……风雪夜逃亡……
这些词汇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重组,拼凑出一幅她从未想象过的、充满了算计、背叛与冰冷的画面。
那个她敬若神明、恩爱不移的丈夫,竟在浑然不觉中,与另一个女子有了肌肤之亲,甚至……还有一个流淌着他血脉的儿子!
而策划这一切的,竟是她视若亲母、朝夕侍奉的婆母!
她该恨吗?该怨吗?
怨丈夫?可绝哥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带着对她的承诺奔赴沙场,他至今仍以为他们之间只有彼此。
他是这场荒唐悲剧里,最无辜的一个。
怨婆母?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老人,那满脸的皱纹里刻满了十八年的悔恨与煎熬,那声声泣血都是“为了萧家香火”……
是,她手段卑劣,心思狠毒,可她的初衷……又何尝不是源于那份对家族传承近乎偏执的责任感?
一个被“无后为大”这座大山压垮了的可怜母亲?
那……那个孩子呢?那个叫萧臻,如今叫云疏的孩子……
她的心猛地一抽,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那个孩子又做错了什么?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被迫来到这个世间,却又因为那可笑的出身和婆母的狠心,刚一落地就不得不随着生母亡命天涯,在泥泞和黑暗中挣扎求存了整整十七年!
他本该是这将军府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享受着父母的宠爱,锦衣玉食,而不是……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狂奔。
她想起女儿萧澜,那是她和绝哥爱情的结晶,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可那个叫云疏的孩子呢?谁曾给过他一丝温暖?他甚至……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被背叛的痛楚、对命运弄人的无力感,以及对那个陌生孩子难以言喻的复杂怜悯,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房间里,只剩下萧老夫人悲痛欲绝、反复念叨着“对不起”和“我的臻儿”的哭声,以及卫瑾在一旁低声劝慰的声音。
这些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模糊不清。
时间在死寂与啜泣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萧夫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指尖拭去脸上纵横交错的冰冷泪痕。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精准。
当她再次抬起眼时,那双原本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被寒冰封冻的湖面,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在了冰层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和……一丝淬炼过的、冰冷的清明。
她看着眼前那个痛哭流涕、显得脆弱而无助的婆母,这个她曾毫无保留地信任、敬爱、侍奉了半辈子的老人。
此刻,那张熟悉的脸庞却显得如此陌生,仿佛隔着一层无法消融的坚冰。
往日里那些温馨的、母慈子孝的画面,在此刻看来,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讽刺的阴影。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上前扶住婆母,用温言软语安抚。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个冷静而疏离的旁观者,重新审视着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审视着这富贵煊赫表象下,可能隐藏着的、她从未触及的暗流与真实。
最终,她缓缓地站起身。
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丝透支后的虚浮,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悄然重塑,变得坚硬。
她看向依旧沉浸在悲痛中的萧老夫人,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也……听不出任何温度:
“母亲,容我……好好想想。”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婆母苍老泪湿的脸,最终落向虚空,补充道:
“您累了,好生歇着吧。”
说完,她不再看萧老夫人一眼,也不再理会欲言又止的卫瑾,径直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她的步伐初时有些踉跄,仿佛还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重负,但每一步都迈得异常坚定,带着一种斩断过往般的决绝。
那背影,消失在寿安堂的门帘之外,也仿佛,将她自己与这屋内十八年的秘密与悲伤,暂时隔绝了开来。
只留下满室的沉寂,和一种风暴过后的、更为压抑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