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归乡断线(2/2)

针尖落下,走的却不是以往任何熟悉的针法,而是带着一丝《石阵》中尝试过的、更自由甚至略显“笨拙”的轨迹。线也不是精心搭配的渐变色,而是将几种看似不协调的粗细细线捻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略带毛糙的质感。

林晚在一旁看着,渐渐看出眉目。母亲绣的,似乎是山石的肌理,却又像是干涸土地的裂纹,还隐约有某种交织的、无形的网。针法时而紧密如夯土,时而疏散如风隙。没有悦目的画面,只有一种强烈的、沉默抗争的质地感。

“妈,这幅叫……”

“《地衣》。”王秀英没有抬头,“石头上长的,最不起眼,也最耐活的东西。没什么用,就是贴着,长着。”

她绣得很慢,每一针都仿佛在思考和抉择。这已不是单纯的技艺展示,更像一种以针线为媒介的哲学践行,是对外部强加“标准”与“定义”的无声反驳——即使是最微小的“地衣”,也有其不可规训的生长逻辑。

下午,林晚开始按照母亲的要求整理材料、撰写说明、尝试联络。进展并不顺利。本地媒体对挑战“细则”的话题讳莫如深。策展人那边暂时未有明确回复。

傍晚,胡美凤突然登门。这次她没有带任何人,脸上也没了惯常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审视与隐隐不安的神情。

“王老师,从南方回来了?听说在美院搞得挺轰动。” 她开门见山,目光扫过堂屋里新旧交替的作品,尤其在未完成的《地衣》上停留片刻,“你这路子,是越走越‘艺术’了。”

“瞎摸索。”王秀英语气平淡。

胡美凤在椅子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秀英,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协会定细则,推认证,搞集中,说到底,是想把青河刺绣这个摊子做大,让更多人能吃上这碗饭。你手艺是好,金奖也拿了,纪录片也上了。可你不能总想着自己那一摊,不顾大局吧?现在外面资本也进来了,形势不比从前。你再这么……特立独行下去,我怕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还有晚秀坊。”

“胡会长,”王秀英停下针,抬眼看着她,“你定你的细则,我绣我的地衣。大家各凭本事吃饭,怎么就叫不顾大局了?是我挡了谁的路,还是我的绣品卖了高价,抢了谁的生意?”

胡美凤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话不是这么说!现在讲究的是规范化、产业化!你一个人再能绣,能绣出多大产值?能带动多少就业?‘新艺’那边,光是青河就解决了三十多个绣娘的稳定工作!这才是实实在在的贡献!”

“所以,我的绣品不是贡献,只有按你们定的样子、批量化绣出来的,才是贡献?”王秀英语气依旧平静,却像钝刀子割肉,“胡会长,手艺这碗饭,有人吃的是快,有人吃的是慢。你把快的那条路修得又宽又平,我没意见。但你不能把我走的这条慢的小路,也给刨了吧?还告诉我,这是为了我好,为了大局?”

胡美凤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她看着王秀英沉静却坚如磐石的眼神,又看看那幅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的《地衣》,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一丝隐约的心虚。

“你好自为之吧。” 她最终站起身,丢下这句话,匆匆离开。背影竟有几分仓皇。

送走胡美凤,林晚低声道:“妈,她好像……有点怕了?”

“她不是怕我。”王秀英重新拿起针,对着光看了看线,“她是怕她自己心里那点东西,快立不住了。”

夜色渐深。王秀英就着台灯,继续绣那片沉默的《地衣》。一针,一线,缓慢而坚定。线,有时会打结,会断。她耐心地解开,接上,继续。

原料可断,渠道可堵,标准可立。但手中这枚针,只要还能提起,只要心里那幅“样”还没磨灭,路,就还没断。

归乡第一日,断的是外部的线,立的,是内心的桩。

风急浪高,归舟已无退路。唯以针为篙,以线为索,在这汹涌的“标准”之海中,探测那唯一属于自己的、可能通往彼岸的航道。真正的坚守,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