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绣品是给懂的人看（1/2）

《地衣》在素绢上缓慢生长，如默片，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压迫感。针脚粗粝，色泽沉郁，毫无美感可言，却奇异地将一种近乎悲怆的韧性，钉在了观者眼底。

王秀英两耳不闻窗外事。林晚和林建民却清晰感受到四周无形的墙在加速合拢。

首先是市场。两家长期订购小件绣品作为商务礼品的公司正式发来终止合作函，措辞礼貌，理由统一：“公司采购政策调整，优先选择具有标准化认证的供应链产品。” 镇上唯一一家还代售晚秀坊绣品的工艺品店老板，也婉转表示“新艺中心的货走得更快，客人认那个标”。

接着是舆论。一篇题为《传统手工艺的十字路口：拥抱标准还是固守作坊？》的评论文章在本地论坛发酵，虽未点名，但字里行间将晚秀坊指为“固守陈旧模式、拒绝与时俱进”的典型，而将“新艺模式”誉为“非遗活化的创新探索”。文章得到不少附和，尤其是一些与协会有利益关联的账号。

最直接的压力来自“新艺·青河非遗创新中心”。他们举办了一场“青河刺绣新品品鉴会”，邀请县里各界人士及旅游团队。会上重点推介了一款名为“新青河山水”的系列绣品，构图明显借鉴（甚至简化）晚秀坊以往作品的意象，但配色更鲜艳，针法更“工整”，价格极具竞争力。中心负责人接受采访时声称：“我们通过科学分析与标准化提炼，将传统精品中的美学元素转化为可复制、可推广的现代产品，让高雅艺术飞入寻常百姓家。”

“提炼？转化？”林晚看着报道，气得指尖发凉，“这是赤裸裸的稀释和抄袭！”

王秀英只瞥了一眼手机上的图片，淡淡道：“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只是他们眼里的山水，是印在包装盒上的。”

话虽如此，现实寒意刺骨。预约参观彻底停了，连之前好奇的散客也寥寥无几。学徒小芹的母亲找上门，吞吞吐吐表示家里困难，希望女儿能去“正规单位”上班，哪怕先从“新艺中心”的流水线做起。小芹红着眼眶收拾东西离开时，王秀英默默多塞了她一个月的工钱。

“妈，咱们还能撑多久？”林建民看着空荡的堂屋和所剩无几的现金，声音沙哑。

王秀英没有回答。她绣完了《地衣》最后一针。那幅不大的绣品，静静躺在绷架上，像一块从苦难土壤里掘出的、布满无名纹理的化石，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个压抑到极点的时刻，顾老师介绍的两位策展人——一位是京城的当代艺术策展人周女士，另一位是海外华人收藏家吴先生——竟真的回复了。他们看到了《石阵》的资料和王秀英的阐述，极感兴趣，表示愿意调整行程，三日后亲自赴青河考察。

绝境中的一线微光！林晚精神大振，立刻着手准备接待，务求将晚秀坊最真实、也最核心的价值呈现出来。

然而，对手的消息似乎同样灵通。

策展人到访前一天，“新艺中心”突然在县文化广场举办了一场大型“非遗嘉年华”，免费开放，互动体验，现场抽奖，热闹非凡。协会同时宣布启动“青河刺绣明日之星”选拔赛，获奖者将获得“新艺中心”签约及培训机会，声势浩大。一时间，全县的目光和话题都被吸引过去。

更令人不安的是，当晚，晚秀坊院子外多了几个形迹可疑的徘徊者。林建民佯装泼水赶人，对方却嬉皮笑脸：“听说有大人物要来？咱们也来沾沾艺术气息嘛。”

这显然是监视，也是威慑。

策展人到访当日，天气阴郁。周女士干练犀利，吴先生温文儒雅却目光如炬。他们谢绝了任何客套，直接提出要看作品、看工作环境、与王秀英对话。

王秀英将人引入堂屋。《春江图》的润泽，《磐石》的刚硬，《地衣》的沉郁，三幅不同阶段、不同心境的作品并列，形成一部无声的自传。她没有任何修饰性介绍，只针对提问，回答关于创作动机、技艺抉择、当下困境的思考。

“您如何看待当前对您作品的……模仿与稀释？”周女士问得直接。

“野草长得快，但扎不了深根。时间久了，地还是能分出来。”王秀英语气平淡。

“如果市场暂时不认可您现在的探索方向，您如何坚持？”吴先生问。

“市场是条河，我是在河边走路的人。不能因为河里浪大，就忘了自己要去哪座山。”王秀英答，“绣品首先是绣给自己看，给懂的人看。别的，急不来。”

参观完简陋的工作间，看过王秀英记录的密密麻麻的针法实验笔记和那些来自赵成业的、已然绝版的丝线样本，两位策展人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