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南行（2/2）

林晚坐回坚硬的座位上，车窗敞开着，燥热的风裹挟着煤烟味扑面而来。周围是陌生的面孔，嘈杂的人声，婴儿的啼哭，还有列车员推着小车叫卖“香烟瓜子矿泉水”的吆喝。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被这钢铁的洪流，带离生长了十八年的土地，奔向一个全然未知的、只在地图和别人口中听说过的南方大都市。

旅途漫长。白天，她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从北方的平原，到逐渐出现的丘陵、水田。夜晚，车厢里灯火昏黄，空气闷浊，她靠在椅背上，睡睡醒醒，耳边是车轮与铁轨永不疲倦的撞击声。她想起母亲灯下刺绣的侧影，想起父亲算账时拧紧的眉头，想起晚秀坊里混合着丝线和陈旧木料的气味，想起华艺赵经理热切的目光，想起胡美凤冷淡矜持的微笑……这一切，都随着距离的增加，变得既遥远又清晰，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成为她南下背囊里最重的一份行装。

两天一夜后，火车在一个燥热喧嚣的午后，驶入了终点站——广州。巨大的穹顶站台，拥挤如潮水的人流，鼎沸的、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声浪，还有空气中弥漫的、与青河县截然不同的、潮湿而热烈的陌生气味，瞬间将林晚吞没。她有些眩晕地提着沉重的行李，随着人流跌跌撞撞地走出出站口。

热浪扑面，阳光白得晃眼。高楼（虽然在她看来不算太高，但远比青河县的任何建筑都高）林立，街道宽阔，车流人流熙攘。到处是鲜艳的招牌、陌生的字体、快得听不懂的语言。她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指引，找到了学校接新生的大卡车。爬上卡车的后厢，和一群同样带着新鲜、茫然又兴奋神色的年轻人挤在一起，看着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街景在眼前流动，林晚才真切地意识到：她真的到了，到了这个传说中的、改革开放的前沿，到了她未来四年将要学习和生活的地方。

报到、注册、分配宿舍……一切忙乱而有序。她的宿舍在一栋五层红砖楼的三楼，一间房住八个人，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是拼起来的长桌。她是第一个到的，选了靠窗的一个下铺。铺好母亲准备的被褥，挂上蚊帐，将不多的个人物品放进分配给她的那个小抽屉，一个临时的“家”就算安顿下来了。

同宿舍的女生们陆续到来，天南地北的口音交织在一起，互相好奇地打量、询问。她们大多来自城市，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带着林晚不熟悉的“洋气”和自信。有人惊讶于她带来的厚棉被，有人好奇地打听她家乡的“刺绣”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奇。林晚礼貌地回应着，心中却筑起一层无形的屏障。这里的喧闹、新奇，与青河县的宁静、与晚秀坊里那种沉入技艺的专注，是如此不同。

傍晚，她独自走到宿舍楼下。夕阳给校园里的棕榈树和榕树披上金边，广播里播放着悠扬的歌曲。陌生的口音在耳边飘过，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热闹是他们的，她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她走到校门口的邮筒前，拿出早就写好的、在火车上又补了几笔的信。信纸上是她工整的字迹，向父母报平安，简单描述了旅途和学校初印象，末尾叮嘱父母保重身体，店里的事勿太过操劳，并请他们转告妹妹们好好读书。她将信投入墨绿色的邮筒，听见那轻飘飘的纸张落底的细微声响，仿佛一颗心也稍微安定了一些。

转身回望，校园华灯初上，陌生的建筑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习惯这里的炎热、潮湿、喧闹，习惯与不同背景的人相处，习惯在浩瀚的知识海洋和复杂的人际网络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南行的列车将她送到了这里。卸下了行李，却卸不下肩头的责任和心底的牵挂。前方是陌生的课堂、图书馆、同学关系，还有那个被华艺和胡美凤时刻“关注”着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家。

她深吸了一口南方夜晚温润而陌生的空气，握紧了拳头。路已在脚下，无论多难，她都得一步步走下去，并且要走好。为了不辜负那张珍贵的录取通知书，更为了有朝一日，能带着更强大的力量，回到青河河畔，守护那盏永远为她亮着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