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裂痕(2/2)

傍晚时分,这种潜藏的张力,被一个意外的发现推到了表面。

林晚在堂屋书架底层寻找旧年画样时,无意中碰落了一摞用麻绳捆着的旧信札和单据。她蹲下身收拾,发现其中夹杂着几页纸,上面是父亲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字,内容正是母亲口述的一些关于“晚香玉”纹样变化和针法心得的记录,时间大概就是她上次来信要求收集材料之后。纸张很旧,边缘卷曲,上面的字迹有些被水渍晕开,显然经常被翻阅。

她正看得出神,王秀英走了进来,看到她手里的东西,脚步顿住了。

“妈,这是爸记的吗?”林晚抬起头,心里有些感动,“记得很认真。”

王秀英走过来,从林晚手中轻轻抽走了那几页纸,动作有些突兀。她将纸张抚平,重新夹回一本地契中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些是零碎东西,你爸记着玩的,没什么用。你研究你的,不用看这些。”

林晚愣住了。母亲这个动作,这句“没什么用”,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她这些天本就有些敏感的心。她忽然意识到,在父母眼中,她那些来自远方的、系统的“研究”,或许正在不经意间,贬低或威胁着他们自己这种原始的、浸润着岁月和情感的记录与传承方式。她的“帮助”,可能被感受为一种“取代”的暗示。

“妈,我不是……”林晚想解释。

“我知道。”王秀英打断她,声音温和下来,却带着疲惫,“妈知道你用心,想为家里好。可有些事,就像这刺绣,急不得,也……勉强不得。你的学问是大事,家里的事,有我和你爸呢。”她拍了拍林晚的手,转身走进了工作间。

林晚站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拿纸的姿势,心里却空落落的。田野调查遇到的第一个重大“障碍”,并非来自外部敌人,而是来自她最想守护的家人内部,来自两种认知与表达世界的无声碰撞。

夜深了,林晚在笔记本上记录这一天的波折时,笔尖沉重。她写道:

· 关键事件: 研究者的“介入”开始引发家庭内部的微妙张力。母亲对口头传承的珍视与我对系统记录的努力之间出现理解鸿沟。父亲对“学问”的实际效用抱有疑虑。

· 反思: 过于急切地应用研究框架和方法,可能忽视了情感维度和家庭内部的既有平衡。我的“观察”和“记录”行为本身,正在改变“田野”的原有生态。需重新调整策略:更多以“学习者”和“女儿”身份参与,减少直接的、目的性过强的提问;更注重在共同劳动和生活中自然获取信息;尊重并尝试理解父母自身的话语体系和知识管理方式。

· 挑战: 如何在保持研究客观性的同时,不伤害家庭情感?如何让我的工作被家人真正理解和接纳,而非视为一种疏离的“考察”?

她放下笔,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青河水无声流淌,千百年来见证了多少家庭的悲欢与变迁。如今,这水流也映照着她这个小家内部,因时代浪潮与个人选择而泛起的、未曾预料的涟漪。研究的路,比她想象的更为崎岖。它不仅需要头脑,更需要一颗能体察幽微、懂得进退的敏感的心。

她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她必须换一种方式,重新走进这片名为“家”的田野。裂痕或许已现,但血缘的纽带和共同的目标,依然坚韧。她需要找到一种语言,既能连接学院与作坊,又能抚平因不同“语法”而产生的皱褶。这,或许是比应对华艺或胡美凤,更紧迫、也更基础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