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周农夫的“公私账本”(2/2)
最要紧是第三缸,藏在地窖里。地窖在粮仓地下丈许深,挖的时候费了劲,伯夏和爹挖了三天,挖出来的土堆在粮仓外,像个小土坡。四壁糊着黄泥,糊了两层,每层都用抹子抹得平平整整,墙角摆着块刻字的石板——怕雨季忘堵渗水缝。雨季时得常去地窖看,石板缝要是渗水,就得用碎麻絮塞住,再抹层泥。
伯夏掀开木盖时,一股凉气裹着黍香扑上来,这缸黍子掺了草木灰藏,灰是秋收后烧粟秆攒的,筛得细细的,和黍子拌在一起,灰能吸潮防虫子,去年扒开时颗颗干爽,像刚收的一样。前年开春下了四十天雨,私田的麦子泡烂在地里,麦秸秆都发了霉,全靠这缸黍子撑着。每天舀出一升,掺着苣荬菜、灰灰菜煮,菜得洗三遍,怕有泥沙,煮的时候放块姜,去去野菜的涩味。
婆娘用木勺在锅里划圈:省着点,离麦收还有五十天。他却总偷偷给小女儿多留一勺——孩子颧骨都瘦尖了,不能亏着。有次被婆娘撞见了,她没说啥,只是第二天煮菜时,往锅里多放了把野菜,还把自己碗里的黍子拨了些给小女儿。那段日子,伯夏每天吃完早饭就去私田看麦子,盼着天快点晴,地里的水快点干,直到看见麦垄里冒出新的绿芽,心里才松了口气。
地窖土墙刻着七道痕,是过去七年藏黍子的记号。最深那道是大旱那年刻的,那年公田没收成,私田也只收了半缸黍子,全家靠这地窖存粮没饿肚子。每天喝稀粥,婆娘总把碗底的黍子粒捞给伯夏和小女儿,自己喝菜汤。土地不会让实在人饿死。爹当年拄着拐杖指私田时说的,拐杖头在地上划了个字,和公田界碑上的字一模一样。现在伯夏也常对小女儿说这话,捏着她的小手看——掌心还没茧子,等她能握小耒耜了,就得教她认这字的理。
粮仓角落里还堆着些杂粮:半袋大豆,是用来换盐的;一小筐麻子,能榨油,炒菜时滴几滴,香得很。大豆得装在陶瓮里,瓮口盖着竹编的盖子,防着受潮发芽。去年他没盖好,半袋大豆发了芽,婆娘心疼得直抹泪——那些芽只能喂鸡,换不了盐,那年冬天炒菜都没敢多放盐,菜吃着寡淡,小女儿总不爱动筷子。后来婆娘去洹水岸边采了些咸蓬菜,切碎了拌在菜里,才算有了点咸味。
麻子装在小竹篮里,挂在房梁上,离地面高,老鼠够不着。榨麻子油得找村东头的老油匠,老油匠有个石碾,把麻子倒在碾盘上,碾得碎碎的,再用布包着榨,油顺着布缝往下滴,滴在陶碗里,金黄透亮。去年榨了小半碗油,婆娘用个小陶瓶装着,炒菜时只敢滴两三滴,说省着用,能吃到明年秋收。有次小女儿馋了,指着油瓶说想闻闻香味,婆娘就打开瓶塞让她闻,小女儿闻着笑,说比野花香。
日头爬到头顶时,伯夏开始清点。他从怀里掏出块巴掌大的木片,上面用刀刻着口数:三,是全家的口粮数。按规矩,每人每天吃一升粟子,三个人就是三升,一个月九十升,五瓮粟子能吃五个多月。但得留着点防备万一,万一冬天雪大,开春来得晚,新粮接不上就麻烦了。他用手指在木片上划着算,算完又把木片揣回怀里——得留到开春,看看够不够吃到新粮下来。
婆娘端着午饭来了,是粟米粥,掺了点野菜,碗边放着两块粗糠饼。粥里还飘着几粒大豆,是婆娘特意放的,说给你补补力气快吃吧,吃完了去看看私田的田埂,昨儿风大,别塌了。伯夏接过碗,粥温乎乎的,喝下去心里暖。他看见婆娘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想起换布帛的事,心里盘算着:今年得多换半丈,给婆娘做件新衣裳,再给她缝个布袖套,干活时套着,就不容易磨破袖口了。
吃完饭,伯夏扛着锄头去私田。田埂果然塌了一小段,是被风吹的。他用锄头把土培上去,拍结实,拍的时候特意用锄头背多砸了几下,砸到土不松动才罢手。站在田埂上往远处看,公田的人还在干活,耒耜起落,像一群啄食的鸟。他忽然觉得,公田和私田就像左右手,少了哪个都不行——公田养着大家的根,私田连着小家的命。
暮色漫进粮仓时,伯夏把散落的粟子归拢回瓮。沙子滚动的沙沙声,像秋天下小雨。窗外传来婆娘唤吃饭的声音,夹杂着小女儿的笑——她准是在玩那把小耒耜,伯夏用边角料做的,木柄上也刻了小字。小女儿总爱拿着小耒耜在院子里刨土,说要种粟子,给爹娘吃。
他回头看粮瓮,突然觉得这粮仓是个小天地:公田的规矩是天,私田的收成是地,他手里的账本是连天地的绳。明天还去公田翻土,但此刻摸着粮瓮的温度,心里踏实——就像里正说的,公田养根,私田连命,两样都经心,日子才能像洹水,稳稳流下去。
锁粮仓门时,门闩落位,惊飞了檐下麻雀。那些麻雀总惦记粮食,在檐下筑了巢,婆娘说别赶,天要下雨,它们飞得比谁都慌。前阵子下小雨前,麻雀在檐下扑腾个不停,婆娘就赶紧把晒在院里的粟子收进粮仓,刚收完雨就下了。就像他总惦记私田的收成——都是土地教的本能,谁也少不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听见粮仓里窸窣响,该是艾草香在粮瓮间流,守着这一冬的安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