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缂丝与少年心事(2/2)

小墨深吸一口气,慢慢来。绕线、穿综、引纬...每个动作都笨拙得可笑。但他很认真,眉头微皱,嘴唇抿紧,那专注的神情让吴画师和顾伯相视一笑。

茶馆里的客人渐渐少了。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墨还在和丝线较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老师不知何时坐到他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小墨,你知道沈师傅为什么脾气那么怪吗?”

小墨摇头。

“他年轻时候,是苏州城里最有天赋的缂丝匠。”周老师慢慢讲起故事,“二十五岁那年,他织了一幅《姑苏繁华图》,三米长卷,把苏州的街市、园林、人物都织进去了。送去参加全国的工艺美术展,得了金奖。”

小墨听得入神:“那后来呢?”

“后来,”周老师叹了口气,“文革来了。那幅长卷被说是‘封建余孽’,要烧掉。沈师傅连夜把长卷拆了——不是剪断,是一根一根把丝线抽出来,卷好,藏起来。抽了三天三夜,手都抽出血了。”

茶馆里安静下来,只有炉子上水壶咕嘟咕嘟的声音。

“等风波过去,他想把长卷重新织起来。”周老师继续说,“但那些丝线放太久了,脆了,断了。他试了很久,最后还是没织成。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接大件了,只织些小品。人也变得孤僻,不爱说话。”

小墨看着手里的丝线,忽然觉得它们有了重量。原来每一根丝线,都可能承载着这么沉重的故事。

“所以他让你看,不让你碰。”吴画师接话,“不是小气,是怕。怕年轻人不懂珍惜,怕手艺被糟蹋,怕故事被遗忘。”

小墨沉默了。他想起沈师傅织缂丝时的神情——那不是冷漠,是沉浸,是敬畏,是把整个身心都投进去的专注。

“我还想去。”小墨忽然说,“下个月初五,我还去看。”

吴画师点点头:“去吧。多看,多记,多想。手可以慢点学,心要先到。”

从那天起,小墨的生活多了一件事——等待每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他在日历上把这三个日子圈出来,每到前一天,就会格外兴奋。

第二次去沈家作坊,小墨看到沈师傅在织一幅书法。织的是杜牧的《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最难的是字——毛笔的枯湿浓淡,笔锋的转折顿挫,都要用丝线表现出来。

沈师傅织到“风”字的最后一笔,那笔是飞白,墨色干枯,笔锋散开。只见他换了三种不同深浅的灰色丝线,交替织入,时而密集时而稀疏,竟真的织出了飞白的效果。

小墨看得目瞪口呆。

第三次去,沈师傅在修补一幅老缂丝。那是明代的作品,已经残破不堪,荷花的花瓣缺了一半,荷叶的脉络模糊不清。沈师傅没有直接补织,而是先研究原作的织法、配色、技法,然后在旁边的小机上试验,直到找到最接近的丝线和织法,才动手修补。

“修旧如旧,”沈师傅难得地解释,“不是要把它变成新的,是要留住它原来的样子,原来的生命。”

小墨忽然明白了——缂丝不只是手艺,是对话。和颜色的对话,和光影的对话,和历史的对话,和时间的对话。

清明过后是谷雨,谷雨过后是立夏。平江路上的香樟树从嫩绿变成深绿,空气里的花香变成了叶香。小墨去了六次沈家作坊,看了六种不同的缂丝,记了六本笔记。

立夏那天,是初五。小墨照例去沈家作坊。这次,沈师傅没有在织机前。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面前摊着一堆丝线,正对着阳光一根一根地挑选。

“沈师傅?”小墨轻声唤道。

沈师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挑线:“今天不织。配线。”

小墨这才发现,那些丝线颜色极其相近——都是蓝色,但有的偏紫,有的偏青,有的偏灰。沈师傅要从中挑出二十四种,用来织夏日的天空。

“我能...帮忙吗?”小墨鼓起勇气问。

沈师傅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个石凳。

小墨坐下来,学着沈师傅的样子,拿起丝线对着光看。这一看才发现,看似相同的蓝色,其实千差万别——有的丝线里有银光,那是加了银丝;有的丝线表面有绒毛,那是蚕丝的品质不同;有的丝线颜色不均匀,那是染的时候温度没控制好...

他挑得很慢,很仔细。沈师傅偶尔会从他挑出的丝线里抽出一根,摇摇头,放回原处。也不说为什么,小墨就自己琢磨——哦,这根太亮,不适合织阴天的云;这根太灰,不适合织正午的天...

挑了一个上午,只挑出十二种合格的丝线。沈师傅却点点头:“可以了。剩下的一半,该你染。”

“我染?”小墨愣住了。

沈师傅起身往屋里走,小墨跟进去。作坊角落里有个小染缸,旁边摆着各种植物染料:靛蓝、苏木、栀子、黄檗...

“缂丝用的丝线,大多要自己染。”沈师傅说,“买的线颜色太死,不活。”他示范了一遍——取一束素丝,浸入靛蓝染液,拎起,氧化,再浸入,再氧化...如此反复七次,颜色从淡蓝渐渐变成深蓝,但不是均匀的深蓝,是有层次的,有生命的蓝。

小墨试着染第一束。手抖了,浸的时间长了,染出的蓝色太深。第二束,时间短了,颜色太浅。第三束,忘了氧化,颜色发闷...

染废了五束丝线,小墨有些沮丧。沈师傅却只说:“继续。”

第七束,终于染出了理想的颜色——那是一种雨后天晴的蓝,清澈透亮,带着水汽。

沈师傅拿过那束丝线,对着光看了很久,点点头:“留下。其他的,拆了重染。”

小墨忽然觉得,这不只是染线,是染心。要把急躁染成耐心,把粗糙染成细腻,把浮躁染成沉静。

那天离开时,沈师傅叫住他:“下个月初五,带你的画来。”

小墨一时没反应过来:“画?”

“你不是会画画吗?”沈师傅说,“画一幅你觉得值得织成缂丝的。不用大,巴掌大小就行。”

小墨的心怦怦直跳。这是...这是要教他了吗?

接下来的一个月,小墨每天都在想:画什么?画平江路?画茶馆?画爷爷?画雨后的青石板?画晨雾中的拱桥?

他画了又撕,撕了又画。总觉得不够好,总觉得配不上缂丝那种永恒的美。

直到有一天傍晚,他在平江河边写生。夕阳西下,把河水染成金红色。一个老船娘摇着橹从桥下过,船头站着只鸬鹚,黑色的羽毛在夕阳里泛着紫光。那一刻,光影、色彩、动静、古今...一切都恰到好处。

小墨飞快地画下这个瞬间。不是精细的工笔,是写意的水墨——寥寥几笔,意境全出。

初五那天,他带着这幅画去了沈家作坊。沈师傅展开画,看了很久。

“为什么是这幅?”他问。

小墨想了想,说:“因为...因为它会消失。夕阳会落,船会走,鸬鹚会飞。但织成缂丝,它就永远在了。”

沈师傅点点头,把画还给他:“下个月初五,开始织。”

小墨捧着画,站在作坊的晨光里,忽然觉得手里的不是一张纸,是一颗种子。而沈师傅给的,不是许可,是土壤。

走出作坊时,阳光正好。平江路上,茶馆的旗幡在风里轻轻飘动。小墨知道,那里有一群人在等他——顾伯、周老师、爷爷,还有那些老街坊。他们会问他今天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他会讲,他们会听。

而这一切,都从那个清晨,从一场夜雨,从一次叩门开始。

少年捧着画,走在青石板路上,步子很稳。他知道,缂丝的路很长,很慢,需要一生去走。但他不怕。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光——不是天光,不是灯光,是手艺的光,传承的光,在经纬之间,在时光深处,静静闪烁,永不熄灭。

茶馆就在前方,笑声隐约可闻。小墨加快了脚步,心里有团温暖的火,慢慢烧着,照亮了少年的心事,也照亮了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