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缂丝与少年心事(1/2)

清明后的第三天,平江路被一场夜雨洗得湿漉漉的。清晨的阳光穿过薄雾,照在青石板路上,泛起柔和的光晕。路两旁的香樟树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笑哈哈茶馆的门板刚卸下,顾伯正拿着竹扫帚清扫门前的积水。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少年从巷口走来,步子迈得又急又快,溅起细小的水花。少年十四五岁模样,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画板,额发被晨雾打湿了,贴在额头上。

“顾伯早。”少年在茶馆门口停下,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

顾伯抬头,笑了:“是小墨啊。这么早,去写生?”

小墨——吴画师的孙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爷爷让我去桃花坞那边转转,说清明时节的景致好。可我...”他顿了顿,“我想去沈师傅那儿看缂丝。”

顾伯放下扫帚,打量着少年。小墨的眼睛里有种热切的光,那是少年人才有的、对某件事物纯粹的向往。

“老沈那儿啊,”顾伯沉吟,“他那脾气你也知道,最烦有人打扰他织东西。不过...”他眨眨眼,“今天是初五,按老规矩,沈家作坊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可以接待访客,不过只准看不准问。”

小墨眼睛一亮:“今天就是初五!”

“没错。”顾伯笑道,“不过得赶早。老沈七点开坊,八点就开始织东西了,那时候就不许人进了。”

小墨看看怀表——六点四十。他谢过顾伯,转身就往桃花坞方向跑。画板在背上颠簸,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沈家作坊在桃花坞老街深处,是一座白墙黑瓦的老宅子。小墨跑到时,正好七点整。作坊的木门半开着,能看见里面昏黄的光。他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轻轻叩了叩门环。

“进来。”里面传来沈师傅沙哑的声音。

小墨推门进去。作坊里光线昏暗,只有几扇天窗投下光束,照在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上。三台木制缂丝机静静立在堂中,最大的那台前,沈师傅正背对着门坐着,佝偻的身影几乎与织机融为一体。

“沈师傅好。”小墨轻声说。

沈师傅没回头,只“嗯”了一声。他手里拿着一个舟形小梭,正在经纬线间穿梭。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次落梭都精准无比。

小墨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边。墙上挂满了缂丝作品:花鸟、山水、书法、佛像...每一幅都精致得像是画上去的,而非织出来的。他凑近一幅《莲塘乳鸭图》细看——莲花的每一片花瓣都有微妙的颜色渐变,荷叶上的露珠仿佛真的在滚动,乳鸭的绒毛纤毫毕现...

“看出什么了?”沈师傅的声音忽然响起。

小墨吓了一跳,回头见沈师傅已经停下手里的活,正看着他。

“我...我看这荷叶的绿色,”小墨紧张地说,“好像不是一种绿。”

沈师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什么:“几种?”

小墨又仔细看:“至少...五种?从墨绿到嫩黄绿,过渡得很自然。”

“七种。”沈师傅说,“这片叶子用了七种绿。从叶心的嫩黄绿,到叶缘的墨绿,中间还有青绿、碧绿、草绿、石绿、黛绿。”他走到墙边,指着那片叶子,“你看这里,叶脉的地方颜色深,因为织的时候多压了一根线;这里,叶缘的地方颜色有晕染效果,是因为用了‘戗色法’——两种颜色的丝线交替织入。”

小墨听得入神,眼睛几乎贴在缂丝上。他这才发现,远看浑然一体的颜色,近看其实由无数细小的色块组成,就像绘画中的点彩,但更精密,更微妙。

“想学?”沈师傅忽然问。

小墨猛地抬头:“可以吗?”

“不能。”沈师傅转过身去,重新坐回织机前,“缂丝是寂寞的活。一天坐八个时辰,只能织出一寸见方。你们年轻人,坐不住。”

小墨咬咬嘴唇:“我...我坐得住。爷爷教我画画时,我能一坐一整天。”

沈师傅没接话,只是重新拿起梭子。梭子在经线间穿行,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小墨站在一旁看着,不敢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作坊里只有织机的声音和偶尔的鸟鸣。阳光从天窗斜斜照进来,光束里能看到丝线上飞舞的微尘。沈师傅织的是一幅山水,已经完成大半——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中间有一叶小舟,舟上有个模糊的人影。

最神奇的是水波的织法。小墨凑近看,发现沈师傅用深浅不一的蓝色丝线,织出层层叠叠的波纹。有些地方稀疏,有些地方密集,有些地方还加了极细的银线,光线一照,水波就有了粼粼的质感。

“这是‘水路’,缂丝里最难织的。”沈师傅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小墨说,“水要织得活,不能死。你看这里——”他指着刚织完的一处,“这里加了几根白色,不是织水花,是织光。水光,不是水。”

小墨屏住呼吸。他忽然明白了——缂丝不只是复制画面,是在用丝线“翻译”光影、质感、气息。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观看和表达方式。

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八下。沈师傅放下梭子:“到点了。你该走了。”

小墨这才发现自己站了一个多小时,腿都麻了。他有些不舍,但还是礼貌地鞠躬:“谢谢沈师傅。我...我下个月初五还能来吗?”

沈师傅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想来就来。不过规矩一样——只准看,不准问,不准碰。”

“好!”小墨用力点头。

走出作坊,阳光已经洒满小巷。小墨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都不一样了——他看见墙头青瓦的苔藓有七种绿色,看见石板缝里的积水泛着银光,看见巷口那株老桃树的花瓣有微妙的粉白渐变...

原来世界这么丰富,原来颜色这么微妙。而他以前只会用“红黄蓝”三原色去理解一切。

回到笑哈哈茶馆时,已近中午。茶馆里坐满了人,大多是清明扫墓归来的街坊,在这里歇脚喝茶。顾伯忙得团团转,看见小墨,招手让他帮忙端茶。

小墨放下画板,系上围裙。他端着一壶碧螺春走到窗边那桌——是周老师和几个老街坊在聊天。

“小墨回来了?”周老师看见他,笑道,“去桃花坞写生了?让周爷爷看看画了什么。”

小墨脸一红:“没...没画。我去看缂丝了。”

“沈师傅那儿?”周老师推了推眼镜,“那可是难得。老沈那人,门都不轻易让人进。”

“他说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可以去看。”小墨说,“我今天看了《莲塘乳鸭图》,那片荷叶用了七种绿色...”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讲叶脉的织法,讲水路的处理,讲丝线的颜色...讲得眼睛发亮。周老师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道:“小墨啊,你知道缂丝为什么叫‘缂丝’吗?”

小墨摇头。

“‘缂’这个字,左边是丝,右边是革。”周老师说,“革是变化的意思。缂丝,就是用丝线变化出万物。这是一种最古老也最费工的手艺——‘一寸缂丝一寸金’,说的不仅是价值,更是心血。”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你爷爷画画,是用笔墨在纸上创造世界;沈师傅织缂丝,是用丝线在经纬间创造世界。道理是相通的,都是用心去看,用手去表达。”

小墨若有所思。这时,吴画师也从楼上下来了,听见他们的谈话,微微一笑:“看了一天缂丝,手痒了?”

“有点。”小墨老实说,“爷爷,我想学...不,我想试试。”

吴画师在常坐的窗边位置坐下,慢悠悠地说:“学缂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试试看,未尝不可。”他看向顾伯,“顾老板,我记得你柜子里有一套旧的缂丝工具?”

顾伯一拍脑门:“对对对!是我娘年轻时用过的,几十年没动过了。”他转到柜台后,翻找半天,捧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套完整的缂丝工具:大小不一的梭子、拨子、剪刀,还有几个缠着旧丝线的线轴。丝线已经褪色了,但还能看出原来的颜色——靛蓝、朱红、鹅黄、石绿...

“这是我娘嫁妆里的,”顾伯擦拭着工具,“她年轻时在苏州刺绣厂做过工,后来眼睛不好,就不做了。这些东西一直收着,说是留给有缘人。”

小墨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梭子。梭子是黄杨木的,用得久了,表面光滑油亮,能看见木头的纹理。他试着像沈师傅那样握梭——五指并拢,手腕放松。

“不对。”吴画师纠正,“手腕要沉,手指要活。看——”他拿过梭子示范,“这样握,力从腕出,不是从指出。”

小墨学了几遍,渐渐找到感觉。但当他真正拿起丝线,准备往梭子上绕时,问题来了——丝线又细又滑,绕几下就乱了,缠成一团。

“别急。”顾伯笑呵呵地说,“我娘说过,绕线如理心,心乱了,线就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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