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冬日暖阳(2/2)

没过多久,后门被完全打开。一个穿着藏青色绸面夹袄、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便是醉仙楼的胡掌柜。胡掌柜的目光先是在秦铮那张沉默冷峻、带着汗迹的脸上扫过,又落在他那条拄着树枝的“瘸”腿上,最后才落到地上那堆血淋淋的货物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破布包裹下露出的断裂獠牙和那硕大的猪头轮廓时,眼中精光一闪。他蹲下身,毫不避讳地掀开破布一角,仔细看了看猪头上那个血肉模糊的眼洞和颈部那一道深可见骨的致命刀口,又用手指用力按了按几块后腿肉的弹性,嗅了嗅那新鲜的血腥气。

“啧,”胡掌柜站起身,捋了捋山羊胡,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笑容,对着秦铮开口,语气带着试探和压价的意味,“这位兄弟,好本事啊!这么大个家伙!不过嘛……这猪头破了相,眼睛还爆了一只,品相可差了些。这肉嘛,看着倒是新鲜,可这大冷天的,野猪肉又柴又膻,可不好出手啊……你看这价钱……”

秦铮拄着树枝,沉默地听着。直到胡掌柜的话音落下,他才抬起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两潭深水,看得胡掌柜心头莫名一凛。

“整猪,”秦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沉稳,“皮,头,肉,下水。”他指了指沈静秋脚边背篓里露出的猪内脏和肥膘,“一口价,三两二钱银子。不散卖。”

胡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三两二钱?这价……比他预想的要高不少。他眼珠转了转,正想再压一压。

“猪头破相,眼洞致命。”秦铮的目光扫过猪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颈骨一刀断,干净利落。肉,是顶好的腱子、后腿。”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胡掌柜脸上,那平静的注视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醉仙楼,不缺识货的。”

这话点到即止,却像一记软钉子。胡掌柜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再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沉默的瘸腿猎户。此人虽衣着破旧,形容冷峻,但那股子沉静如山、仿佛见惯风浪的气质,还有这精准老道的报价……绝不像普通山野猎户。尤其是那句“颈骨一刀断”,更是道出了这头野猪毙命的关键——这等手法,非经验丰富、力气惊人的老猎人不可为。

胡掌柜精明的目光在秦铮脸上转了几圈,又看了看那堆确实分量十足、品质上乘的肉和皮,最终,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爽快:“哈哈哈!好!兄弟是个爽快人!眼力也毒!三两二钱,就三两二钱!这头猪,还有这些下水,我醉仙楼全要了!伙计!过秤!给这位兄弟结账!”

他朝里面吆喝一声。刚才那个圆脸伙计立刻带着两个帮工出来,七手八脚地将拖网里的肉块、猪皮、猪头,以及沈静秋背篓里的下水,一一搬了进去过秤。

很快,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递到了秦铮手里。秦铮掂了掂,没有打开细数,只是微微颔首,便将钱袋揣进了怀里。动作干脆利落,毫无市井小民拿到大钱时的兴奋或紧张。

“兄弟好身手!下次再有这等好货,记得还送我们醉仙楼!”胡掌柜笑着拱了拱手。

秦铮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拿起那根充当拐棍的树枝,转身,对沈静秋道:“走。”

沈静秋连忙背起空了的背篓,跟了上去。她看着秦铮怀里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心头砰砰直跳。三两二钱银子!这对他们这个一贫如洗的家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巨款!

离开醉仙楼后门那略显逼仄的巷子,重新汇入喧闹的主街。阳光正好,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照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琳琅满目的摊位上。

秦铮的脚步没有停留,径直朝着镇上最大的布庄走去。他拄着树枝,左腿微跛,步伐不快,却目标明确。

布庄里挂满了各色布料,从粗糙耐磨的土布到相对细软的棉布,甚至还有几匹颜色鲜艳的绸缎。浓郁的染料和棉麻气息扑面而来。

秦铮的目光直接掠过那些花哨的绸缎和细棉布,落在了角落里堆放的、厚实粗糙的靛蓝色土布和几卷灰扑扑的旧棉絮上。

“掌柜,这布,扯三身。”他指着那靛蓝色厚土布,声音低沉,“棉絮,要十斤。”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要一匹……细些的,给娃做里衣。”他指的是角落里一匹颜色素净的白色细棉布。

布庄掌柜是个干瘦老头,见秦铮衣着破旧却气势沉稳,又一下要这么多,立刻热情招呼伙计量布、称棉絮。

沈静秋站在一旁,看着伙计熟练地量出厚厚的靛蓝土布,又搬出那几卷灰扑扑、有些发黄发硬的旧棉絮,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和暖流。三身……他、她、小满,一人一身。那厚实的土布,是实实在在的御寒之物。那旧棉絮虽不新,却也是他们这个冬天不敢奢望的温暖。还有给小满做里衣的细棉布……他竟记得这么细。

买好了布匹和棉絮,用粗麻绳捆扎好,沉甸甸的一大包。秦铮付了钱,依旧沉默地将这沉重的包袱扛在了自己肩上。

接着是粮店。粗粝的黄米和高粱米各买了满满两斗,沉甸甸的粮食袋子压弯了扁担。盐,这次秦铮没有吝啬,直接买了沉甸甸的一大罐粗盐,还有一小包珍贵的、带着清甜气息的褐色粗糖。油也买了小半罐浑浊的菜籽油。

沈静秋看着他沉默地付钱,将粮食袋子挂在扁担两头,又将盐罐和油罐小心翼翼地放进沈静秋空了的背篓里。他做这一切时,动作沉稳有序,仿佛早已在心中盘算过无数遍。那鼓囊的钱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可他脸上没有任何心疼的神色,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解决必需品的专注。

最后,秦铮的脚步停在了一个小小的杂货摊前。摊子上摆着针头线脑、木梳篦子、粗瓷碗碟,还有几束用红头绳扎着的、颜色鲜艳的绒花。

他的目光在摊子上扫过,最后落在了那几束红头绳上。鲜艳的红色,在灰扑扑的冬日街景里格外扎眼。

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见状立刻笑着招呼:“后生,给家里女娃买头绳?瞧瞧这红的多鲜亮!过年扎上,喜庆!”

秦铮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从那几束红头绳里,挑了一束颜色最正、没有杂色的。然后,从怀里那已经瘪下去的钱袋里,摸出两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轻轻放在摊子上。

“给。”他转过身,将那束鲜红如火的头绳,递到了沈静秋面前。

沈静秋怔住了。

阳光穿过街道两旁店铺的屋檐,斜斜地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那束红头绳静静地躺在他布满厚茧、骨节分明的手心里,红得那么纯粹,那么灼目,像一小簇跳动的火焰。他沾着血污、劈开过野猪头颅、也笨拙地为小满擦过眼泪的手,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托着这束不值钱、却足以点亮整个灰暗寒冬的鲜红。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只是递过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沈静秋的心,却像是被那抹鲜红狠狠烫了一下。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酸涩得厉害。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圈,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束红头绳。

丝线光滑微凉的触感传来,那抹鲜艳的红,在她冻得有些发青的手心里,显得格外温暖。

秦铮见她接过,便不再看她,沉默地重新挑起那沉甸甸的扁担——一头是粮食,一头是布匹棉絮。他拄着树枝,微微调整了一下左腿的重心,迈开步子,再次走在了前面。

沈静秋将那束红头绳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一块小小的、滚烫的炭火。她背着装了盐罐油罐的背篓,跟在他身后。阳光洒满青石板铺就的长街,将秦铮挑着重担、微微跛行的背影拉得很长。

那背影,扛着沉甸甸的粮食和御寒的布匹,脚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在归家的路上。

寒风吹过,卷起街角的落叶。沈静秋看着他的背影,看着手心里那抹跳跃的鲜红,又看看背篓里沉甸甸的盐罐油罐。破败的茅草屋,狰狞的野猪头,浓重的血腥……所有的寒冷、恐惧和不安,似乎都被这沉甸甸的担子,被这抹小小的红色,被眼前这沉默却如山般可靠的背影,稳稳地挡在了外面。

冬日冰冷的阳光,第一次,让她感觉到了真切的暖意。